夜色如墨,月光稀薄,高耸的寺庙沉浸在一片幽深而宁静的氛围之中。
月光返照在前厅大片的石砖地上,大殿门前被香客踩出一条光滑的小路。垂下帷幡下侧透出微光,偌大的佛堂里,菩萨慈悲地垂下眼帘,聆听底下阵阵禅音。
凌双鬼鬼祟祟地从外面回来,正想溜走,突然撞到一个僧人。
“施主这么晚不睡,还来找戒现师弟,莫非是想加入我们这清苦的行列?”戒德捂住被撞疼的胸口,眼中带着揶揄。
凌双这才注意到微微诵经的声音,想必戒现现在就在佛堂念经。
"戒德师兄误会了,我只是想问一下他我的伤势。"凌双平静地道,刚好用误会掩饰自己从外面回来的事。
她吃斋饭的时候见过戒德,此人连吃三碗实在让她印象深刻。同样,她连吃两碗也让戒德印象深刻。
“我看你走得这么稳,也不像是伤得很重啊。”放在现代,戒德肯定是社牛,虽为僧人,说话却一点都不拘束。
凌双想脱身,但戒德却缠住她。“我是好心劝你别枉费心机了。”
戒德话语中带着几分嘲讽,“多少小姑娘老姑娘找借口接近戒现?你别看他对你很温柔,他早已在佛祖面前发过誓,这一生都侍奉佛祖,不问世事,更不言情爱。”
“我知道了。”凌双硬邦邦地答道,绕过他走开。
戒德没想到会遇上硬钉子,他本想敲打点东西,像其他女客一样,给他点好处,他自然也会帮忙说几句好话。
“我是他师兄,最了解他了——”
“不需要。”不等他说完,凌双已经干脆地拒绝。
戒德还不死心追出两步,“没有我,其他人都跟他搭不上话!”
凌双不理他径直走远,谁稀罕哪。
“施主请留步。”戒现从佛堂走出,叫住凌双。
凌双停下来,看看戒现,又看看戒德。
戒德难以置信地看看师弟,又看看凌双。发现两人都沉默不语看着自己。
“呵,原来我才是多余的啊。”
戒德悻悻然走开。
凌双缓缓走向戒现,两人走进佛堂。
佛堂内,烛光摇曳,凌双望着殿内的佛像,打开话头:"此寺气势恢弘,想必建成已久?"
戒现轻轻拂去佛案上的灰尘:"圣人崇佛,西域新建大寺十数座,这里不过是其中一座。"
"可我觉得这里不像是新建的……"凌双敏锐地注意到灰暗的墙体。
"那是祭火的痕迹。"戒现声音低沉,"这里原本是祆教的圣地。那时西域商旅来往,常在此祭火。"
“我在外面看到一处红色墙体,挂着火焰图案帷幡的寺庙,那是祆教吗?”凌双想起今日在市井间见到一所被冷落的寺庙。
“那正是祆祠,波斯人建立的祆教寺院。”戒现耐心解释,“通常都会供有祆火,又叫拜火教,在这里经商的波斯人和粟特人都会过去拜一拜。”
“以前我不觉得寺庙除了心理安慰还有何用,未承想在这佛门净地寻得安身之所,逃过追杀之劫。此等大恩,凌双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回报。”凌双向戒现深深一躬,真心致谢。
“佛寺本是保护众生的地方。无论是谁,只要心怀敬意,踏入寺门,都应受到庇护。”戒现淡然道,忽然却话锋一转,“也望世人莫负慈悲真意。隐忧之地,施主宜早作别离去。”
凌双想起那具干尸仍心有余悸,但她不愿放过任何线索,“大师,听你方才言语似有所指。敢请大师明示。”
戒现摇头,“施主执念过深,贫僧只知世间诸象皆为虚幻,一切因果自有定数,实不能再多言语。”
凌双上前追问道:“大师可知城中出现干尸?”
“施主既然已经打听到这般消息,又何苦来追问贫僧。此等邪异之事,恐非施主所能轻易探究,贫僧劝施主莫要再卷入其中,以免招来灾祸。”
凌双眉头一皱,“干尸的消息已经传遍沙洲了?”她还想追问,戒现已经盘腿坐下,闭目敲起了木鱼。
“谢谢大师劝导,浑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是不会不清不楚地走的。”凌双微微一躬,退出佛堂。
“好一句‘浑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戒现念叨着这句话,手中的木鱼槌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再落下,原本平稳的木鱼声也凌乱起来。
……
伽南寺庭院里的沙枣树被僧人们好生侍候,干旱之地竟也长得郁郁葱葱,结了几把微红的果子。
富足的阳光从叶间洒下来,那果子圆润饱满,暗沉的色彩也顿显得诱。凌双摘了一个,又摘了一个,无意识地放进嘴里,很快满地都是果核。
尽管果子又酸又苦,在嘴里却味如嚼蜡。
城外的马贼还未解决,城内又碰上干尸,幸好跑得快,不然被官兵抓住,肯定又说不清。
真不甘心,为什么别人穿越当太后,她就只能当嫌疑犯?想当年,她还是警校连年成绩第一的学员。
眼看着太阳出来又少了一天,手上什么线索都没有,凌双再傲气,心里也不由得有点焦急。
忽然眼前一亮,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匆匆走进大殿,问了几个僧人,找到戒现,殷切地拉住他不放手。
“……远非仵作所能解。大师精通药理、博学多才,盼能施援手,助我等勘破此案,以安民心。”赫连震诚恳地说道。
戒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此乃沙洲百姓安危之事,贫僧自当前往。”
“我也去。”凌双出现在他们身后,沉声提出要求。
赫连震当即拒绝:“抱歉凌姑娘,都尉有令,只请戒现大师一人。”说罢,便恭敬地请戒现起行。
凌双拦住两人,好声说道:“你们说的事情,连仵作都解不开,必然是超出常人知识范畴。我在江湖游历多年,曾遇奇人异事无数,亦研习过一些独特秘术,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
根据多年的办案经验,一个案件破不了,往往能从另一个案件找突破口,罪犯一旦被抓住,为了减刑总能透露出很多警察们不知道的事情来。
赫连震沉吟片刻,“好,跟我来!”
州衙门口,魏明翰已等候多时。“戒现大师,有劳了!”
戒现双手合十,“都尉大人不必拘礼,既涉沙洲安危,贫僧责无旁贷,分内之事而已。”
魏明翰注意到戒现身后跟随的凌双。“她怎么跟来了?”他颇有深意地看向赫连震。
赫连震口中解释:“她说她能帮上忙。”眼神却流露出试探之意。
昨夜两人探讨,那个货郎既知晓干尸的事情,又认识凌双,说不定两人早就有过交集?那凌双是不是也可能知道干尸的事?
“都尉大人……”凌双刚想打个招呼,魏明翰意味深长地挥了挥手,让她跟进。
穿过前堂、中堂,拐过庭院,魏明翰领着他们走到后堂深处一间房门前,门口一士兵持剑把守,见魏明翰带人过来,递出准备好的白纱布,分发给他们。
凌双正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把白纱布绑在口鼻间当作口罩,魏明翰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里面情况远非你想象,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凌双脑中又出现昨夜碰见干尸的情形,吸了一口气,“我能应付。”
岂知打开房门,见到平摆着三具干尸,她当即大吃一惊:“三具!”见魏明翰眉头一簇,连忙补道:“……干尸……”
戒现微微皱眉,双手合十轻念一声佛号。
这些尸体穿着商人服饰,整齐地排排躺在一起,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干皮紧贴着骨架,透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凄凉与恐怖。
“从右往左,第一具是月初在城中心的菜市场被发现,当时引起了很大恐慌;第二具,十天后出现在城西商铺门口,整条街至今生意减半;第三具,昨夜巡逻在北城门东面发现,幸好还没百姓知晓。“
魏明翰愁眉深锁,“衙门必须尽快找到干尸出现的原因,给百姓一个交代。”
“贫僧必尽我所能。”
魏明翰向赫连震点点头,赫连震递上仵作的验尸工具。戒现拿起一根银针走到干尸前。赫连震为他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草席。
戒现沉默片刻,目光扫视尸体全身,又蹲下身,细细检查一具尸体。
凌双挽起袖子也要上前,被魏明翰拦住:“你不能去。”
“我不去怎么验尸?”凌双反问。
魏明翰心中一颤,平常人看到尸体不是大惊失色吗?这女人的表现未免过于大胆了些……该不会想动什么手脚吧?
“闲杂人等本不该参与验尸,要是弄坏它们身上的证据,影响调查,必将你治罪!”他厉声喝道。
凌双冷笑一声,“这些尸体看起来摆在这不少天了,专业人士要能查到什么早完事了,还摆在这里——光放着不让碰,想参观收费吗?”
“放肆!”魏明翰被她话噎住。
“魏大人也是出于好心。”戒现出来解围,“这些干尸来历不明,我们都不知道他们身上带了什么未知的病毒,贸然接触可能会有危险,”
“那我还怎么调查?”凌双不满地发问。
“凌双施主虽不能触碰尸体,但可以了解验尸的情况。”戒现看向魏明翰,魏明翰不快地点了点头。
“这些人的身份是——?”
“具体的身份我还在核实。”赫连震代为回答,“目前看起来就是来沙洲做买卖的普通商人。”
“可有外伤?”凌双追问。
“并无外伤。”戒现答道。
此时,他的目光停留在尸体的皮肤上,随后用细针刺入尸体的肌肉层。针拔出时,一滴暗红的血液慢慢渗出。
“奇怪……”戒现低声道,“虽然这具尸体看似干瘪,但体内并非完全无血。”
“戒现大师。”魏明翰沉声说道,“这些尸体的死因令人费解,不知大师可有见解?”
“这些人并非被吸干血液,而是体内的血液出现了某种变化——血液的流动似乎被阻断,导致全身失去了生机。”戒现抬起头,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解,“贫僧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情形,无法妄言。”
“血液凝滞,肌肉发硬……这可能是某种毒物作用。会不会是通过毒物引发的组织脱水?”凌双喃喃,她从现代的医学知识中回忆起一些可能性——某些剧毒能够破坏血管壁,使血液无法正常流通,甚至引发细胞脱水,导致尸体呈现出干瘪的状态。
魏明翰眼中精光一闪,语气却装作平常:“毒物?你为何如此笃定?”
凌双还没意识到陷阱,继续推测:“如果真是毒物导致,那它必须具有极强的血液阻滞和脱水作用。而能造成这种效果的植物毒物并不常见。我可否掰开他们嘴巴看看一眼?”
“不行!”魏明翰想都不想,“你说是中毒,为何仵作的银针测不出来?”
“银针只能测出砒霜,因为砒霜含硫,和银发生反应会变黑,但其他毒物,像番木鳖这种就不行了。”凌双摆出她的初中化学知识,
魏明翰似懂非懂,探究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凌双正想说,戒现却插进来沉声说道:“贫僧曾听闻一种名为‘蛇涎草’的毒物,或许符合施主所言。此草生于沙漠深处,需在特定的气候条件下采集。药市偶有商贩售卖,但其毒性之强,极少有人用。”
魏明翰看向赫连震,赫连震心领神会,转身去外面点了一个兵,“跟我去趟药市!”两人便迅速离去。
魏明翰偷偷观察凌双,见她不慌不忙,心中也是奇怪,这干尸究竟跟她有没关联?若有关联,她为何还敢自告奋勇过来?若无关联,她怎么就知道是毒物所致?
难不成江南人都这么猖狂,怕衙门验不出来自己上门告知?
魏明翰心里当下做了个决定。见戒现轻轻用草席盖住验过的尸体,魏明翰忙道:“与其在这里等待,何不去书房一坐?”
戒现点头:“有请大人带路。”
三人出了房门,魏明翰仍旧在面前带路,却朝院中守卫暗暗使了个眼色。
“戒现大师,近日衙门缴获了一批佛经抄录,能否请大师借空辨一下真伪?”魏明翰转向戒现。
戒现爽快答应:“无妨。”
魏明翰将戒现引至书房门口,却挡住凌双:“佛经贵重,事关佛事机密,凌姑娘还请在庭院等候。”
凌双不疑有诈,退步到庭院,看了几眼绿植,察觉守卫士兵虎视眈眈地注视自己,转身背对着他。
这时魏明翰将戒现送至书房出来,凌双见他向士兵一点头,便意识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