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沈知序没有为难你吧?”
那些泼皮又打又砸,将王记猪肉铺搞得狼藉一片。
朱嘉予张罗着赵持盈和阿茗一起帮王廷瞻收拾,四个人收拾了半日,直到日薄西山方才堪堪收拾好,气喘吁吁地直不起腰。
趁着王廷瞻和阿茗进去喝水,朱嘉予悄悄和赵持盈咬耳朵打趣道。
赵持盈撇了撇嘴:“没有,他才不敢为难我。”
见朱嘉予一直盯着自己看,她有点紧张,忍不住补充道:
“我的意思是,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他...他没有缘由为难我。再说了,当初我俩也就是一同学了几年武,那,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谁还记得呀?
朱姐姐,他刚才就是故意和我套近乎。他当年一走了之,师父大发雷霆,至今没有原谅他,令他今生不要再踏进夔州半步。他估计就是知道自己错了,想让我回去替他美言几句。对…定是如此,他才那么惺惺作态。”
她一边说一边微微点头,似乎不是在给朱嘉予解释,而是在说服自己。
朱嘉予深刻理解了她的意思,也跟着一起点头:“嗷~原来是青梅被竹马悬崖式分手,时隔数年追妻火葬场的故事啊。”
“朱姐姐!你在胡说什么啊?!”
赵持盈“唰”地一下脸红了,跳起来尖叫道。
不知为何,虽然没懂朱嘉予的遣词造句,但她全然意会了。
“什么青梅竹马?”
“什么是追妻火葬场啊?”
王廷瞻和阿茗出来了,恰巧听到朱嘉予的精辟总结。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话让朱嘉予不知从何解释起,干脆生硬地岔开话题:
“咳咳,我们女孩子说悄悄话,你们别管。王大叔,我还没来及问你呢,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提起这糟心事儿,王廷瞻眼里瞬间没了光。
他颓然地瘫坐在小木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手指上的倒刺。
“小朱啊,我虚长你这么多岁,也不想耽误你,叔这事儿你还是......”
“我还是要管的。”
朱嘉予打断了他的话头,也搬来一个木凳坐在他旁边,低声安慰道:“别这么丧,大叔,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坐在泰坦尼克号上,生死与共。”
王廷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小姑娘心善,但还是天真了。
“小朱,你看你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帮你的人,我是真的不想让你替我收拾这烂摊子。你以为只有五百两银子吗?小朱呀,咱们喂不饱他们的,这五百两银子就只是个利息。”
“什么?刚才那些欠帖不是全部吗?”
听王廷瞻之前说起过,除去各种成本,王记猪肉铺现在一年也就三百余两银子的盈利,这五百两已经需要不吃不喝攒小两年了。可这还只是利息?王二狗到底欠了多少钱啊!
“王大叔...之前很好赌?你好好想想,可还记得总共欠了多少?都是什么时候欠的?”
王廷瞻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可不幸的是,王二狗好赌是事实,欠了不止五百两银子也是事实。
按理说,王记猪肉铺的生意不错,他人也勤快,又是个独身汉,一年挣三百余两足以让他过上有滋有味的小康生活。
可他偏偏于两年前染上了赌瘾,头年他行运号,有赢有输地陆续挣了百两银;去年他胃口大了后却再也没赢过,林林总总在各家赌坊加起来输了五百两金。
王二狗把原先宽敞体面的铺子卖了,在旁边支了个更小,更寒酸的铺面。卖掉铺的钱加上先前攒来准备置宅成家的积蓄,一共凑了差不多九十两金,给各家债主分别还了一些,讨来月余的缓冲期限。
月余的期限早过了,今天来的就是追债追最紧的那家。他家欠的债确实清了,可这头一清,怕明天消息一传开,其他家债主也要紧赶着追来了。
听完王廷瞻的叙述,朱嘉予快要裂开了。
五百两金的债款,按大梁民间普遍的年20%利资算就是六百两,现在还剩下四百六十两,就算整个朱家掏出全部家底,怕是也还不完啊!
她开始默默估算办学两袖清风,还经常接济贫苦学生的私立科举学校校长朱松柏同志的存款和资产有多少......
赵持盈掰着指头算了算:“王大叔,所以你现在差三百六十两金不算利息?那利资是多少咧?”
“赌坊不成文的规矩,都是按月四分息偿还。”
“什么?!”
朱嘉予彻底坐不住了,她大喊一声,吓得路人频频回首。
时人用单利计息,月四分息换算过来就是年48%的利率,王二狗欠的五百两金赌债经过一年后就翻到了七百四十两,现在剩下六百两。
赵持盈和阿茗都不擅算学,见朱嘉予反应这么大,他们忙问她具体数额是多少。
“六百两。”朱嘉予瞋目切齿地从牙缝里逼出这几个字,引得旁边二人同时倒吸了口冷气,她怒指着王廷瞻,“王大叔,请问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王廷瞻被她眸中寒气瘆到,侧过头去不敢直面她。正巧余光瞥见立在那里的赵持盈和阿茗,他小心斟酌了一会儿,半响才答道:“先前你不是一心查案,我想着此间事一了,很快就可以咳咳...所以没顾上嘛。”
朱嘉予他这拙劣的理由被逗笑了:“你觉得我查案有那么快?”
不对,王大叔不是这么乐观的人啊。
她一抬眼,就撞见了王廷瞻心虚地到处乱喵的眼神。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朱嘉予上前一步,逼着他同她对视。
“好吧,”王廷瞻长叹一声,“其实是因为从三个月前,就没有人来追债了,王二狗...我说我自己,当时心大,问了几家,听说是有什么人帮我摆平了,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了脑袋,也没去查那个神秘的好心人是何方神圣,到底帮忙还了多少。”
“小朱啊,”他难得严肃地板起脸,“听我的,你别蹚这浑水,我会想办法的。”
朱嘉予渐渐冷静下来了,她仔细想了想王廷瞻的话,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
这件事从头到尾怎么这么像一出针对性的“杀猪盘”?
王二狗好好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为何会突然沾上赌瘾?
还有,三个月没来催债,偏偏今日在她和徐盛正面宣战后来……
妙啊,她正愁不知道怎么天衣无缝地让徐盛上钩呢!
赵持盈见朱嘉予沉默,以为她在为这六百两金发愁,咬咬牙,褪下了手上一直戴着的翡翠镯子。
“朱姐姐,王大叔,这是我娘给我的,应该值个百金。”她一边说,一边拔着头上的各种发饰,“这对步摇是京都流云阁的,这个金钗是一禾斋的,都典当了去,应该能换几十金。还有这个...”
“赵娘子,万万不可啊,王某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懂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怎么能收娘子的东西呢?”
王廷瞻连忙摆手,看着赵持盈,他又想起了自己与她年岁相当的女儿,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便背过身悄悄用袖子拭了拭。
朱嘉予知她担心自己没钱,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把她递过来的东西重新替她戴上。
“这是作甚?你们都这么不信我?”
她越过赵持盈的肩膀,看到了有一位熟人策马而来。
“瞧,这不刚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来了。”
在熏着安神香的马车里静坐了一会儿,沈知序紊乱的心跳才趋于稳定。
回想起刚才和持盈短暂的交谈,他心头实在苦闷。
看得出,虽被自己拦下,持盈一开始并不打算搭理他。
他仅问了几句她的近况,她便充满防备,像浑身是刺的刺猬般地怼道:
“沈大人究竟是关心民女,还是在盘问犯人呢?”
他劝她不要再为清閟阁做事了,她便立刻扭头就走,丢下一句冰冷的威胁:
“沈大人如若再监视我的行踪,修怪民女不顾及旧日夔州同门之情,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
出格的事情......
他想起来昔日在夔州两人尚未决裂时的桩桩旧事。
那时他们年幼顽皮,经常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惹师父生气。
但总归都是些孩童的把戏,再出格,也无外乎是诸如半夜偷偷跑去山顶看日出,偷喝师父的酒,把师父养的鱼炖了吃这样的小事。
此去经年,她的容颜更俏丽了,但依稀可以辨出儿时模样,不知儿时的心性又保留了几分呢?
沈知序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熨烫的格外齐整的手帕,手帕上绣着几朵迎春花和一只大黄狗,针脚潦草得离谱。
摸着那大黄狗身上硌手的毛发,他想起那时和她经常拌嘴,一次故意冷了她一日,第二日她清早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把这手帕塞给他的情景。
“喂,这次本姑娘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了,你不许不理我了!”
嘴上放着霸道的狠话,她却小脸通红,窘迫地绞着手,杵在他的房门口不敢往里面看。
那倔强的模样就这样深深刻进了少年情窦未开的心里。
如今这帕子被他贴身悉心保存,未染上分毫岁月的痕迹。
可惜人不如初,当初那人熬了整宿绣它的情意不复。
见这位新任观察使大人神色恹恹,对着一方普普通通的手帕出神,车夫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去客栈,衙门还是李府。
回忆骤然而止。
沈知序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连个伤心时排解心绪的容身之地都没有,更加郁郁了。
“走,去团练使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