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盛前脚刚离开,朱嘉予就坐上了他方才的位席。
“一切可还顺利?”
李唯简在她进来的那刻就醒了。
“雷朗在我面前服毒自尽了。真可惜,他至死都没有开口。”
朱嘉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这出好戏他们里应外合布局良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线索中断,她心里应该不好受吧?
可见她面无表情,神色如常,李唯简一时缄默,觉得自己该安慰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朱嘉予回避了这个问题,反而起身对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李主事,从山下相救到今日的滑稽戏,您已经帮了阿柳许多次了。可阿柳扪心自问还没有帮上您什么忙,还请您示下。”
李唯简闻言一愣。
朱柳叫他一向随便,但他也摸出了一些规律:对外以示亲近唤李兄,私下规规矩矩叫大人,心情好了不加称谓。但凡她一本正经地唤他官职名或者称“您”,定是别有所图。
可她忽然主动提出要帮忙,到底是憋了什么坏心思?
“咳咳,你也知道,我在查徐盛身上的贪腐,你朱家牵涉其中,故我需要你假意心悦于我,同我出入行方便嘛。”
“还有呢?”
“啊?”李唯简没想到她不依不饶,有点卡壳儿,“哦,还有就是那清閟阁,我怀疑…怀疑这案子他们也牵涉其中,所以…”
“所以我又成了清閟阁的人质?”朱嘉予轻哂,“大人,这些或许都是您看中我身份的点,但我能带给您的价值绝不仅限于此。”
“我是真心想报答您,希望您也能坦诚相待。”
我是真心想看看你查到哪一步了,希望大哥你能同步我一下工作进度......
李唯简有些回过味了。
难道,她想主动入局,以身做饵?
虽然早已见识过她的胆大,但他还是一惊。
“人人都怕惹上祸事,朱娘子反而上赶着凑热闹,就不怕丢了性命?”
“今日事毕,我已然成为知州大人的眼中钉。若我躲起来当缩头乌龟,那是必死无疑,唯有破釜沉舟方有一线生机。”朱嘉予自嘲般笑了笑,随即笑容消失,直视着李唯简的眼睛,“大人,朱柳愿为您手中的利刃,助您劈开这片多年压在光州平民百姓们头顶的黑云密雾。”
她眼中的坚定太过强烈,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敲开了他心防。
“朱娘子,你愿意加入烛龙司吗?”
他神差鬼使地抛出了这样冒失的邀约,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急忙找补道: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娘子毕竟从小养在闺阁…”
“我愿意。”朱嘉予截断了他的话头,不容他反悔,“我愿意,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撤走监视我和王大叔的人。事成之后,助我自立女户,离开朱家。”
朱嘉予早就想过,若继续留在朱家,自己和朱家的命运休戚与共,行动不便分身乏术倒罢了,朱松柏和朱樾父子万一有什么闪失,她怎么和九泉之下的朱柳交代?还是早日切割为妙。
这样的要求在李唯简耳中就另有深意了。
主动提出和父兄分离?
看来她极可能不是朱柳,还真被那小子给说中了。
那清閟阁……
“你放心,我也不是清閟阁的人,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助你剿灭清閟阁。”
朱嘉予这话说得心虚,她低下头给李桃李斟了盏茶。
沈知序仍伏在桌子上沉睡,李唯简悄悄在桌底下狠踹了他一脚。
“好,我答应你。”
沈知序睡梦中发觉自己受到猛烈一击,这痛感太过真实,让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恰巧听到了这句“答应”。
“什么?答应什么?该死,我怎么睡得这么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一声怒吼石破天惊,吼完才发现朱嘉予就坐在自己旁边,还默默捂着耳朵,于是急忙压了压嗓子,换了个稳重点的声线,“咳咳,朱娘子也在这里呀,李兄你也是,怎么不早点叫我起来,这多失礼啊。”
多失礼啊,踹我踹得真使劲儿......
“不干李兄的事,见沈大人正在酣睡,是小女不敢惊扰。”
你自己酒量不行,还怪别人......
“朱娘子这话说的生分了,你我之间有什么敢不敢的?难不成是朱娘子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我?”
哼,看小爷我怎么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沈大人多虑了,上次接风宴,小女已经领教过大人您的厉害了,又怎敢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呢?”
又来惹本姑娘?忘了上次的教训?
左右没有外人在场,两人都懒得一口一个“哥哥”“妹妹”地装亲昵,一开口就互戳心窝子。
见气氛有些尴尬,李唯简不禁扶额,轻叩桌子示意他们适可而止:“两位省点嘴皮子功夫吧,说正事。”
“朱娘子,赵姑娘今日可曾随你一起来?”
他知因了赵持盈的缘故,沈知序对朱嘉予颇有敌意,便主动提起了这个事儿,希望两人解释清楚误会,化干戈为玉帛。
沈知序眼眸一亮,长睫一颤一颤地,像是在克制地期待些什么。
早先见赵持盈有意回避,朱嘉予便已猜到两人之间有段前尘旧事。但见这个整日傻乐呵的小太阳近来却时常对空气发怔,唉声叹气的,还偷偷抹了几回眼泪,她便也懒得去戳穿。
既是少女心事,便要好好呵护,她才不想当个煞风景的“过来人”。
不过这位沈大人倒是青涩,一听前女友的名字就脸红,看来是割舍不下的白月光呀。
她瞬间明白了沈对她扑面而来的敌意从何而来,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起了坏心思。
“哦,那个武婢呀,上次我被困在她没有及时前来相救,事后家父责罚,把她关了几日紧闭。那丫头倒是个硬骨头,绝食抗议了三天三夜,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朱柳!你怎敢这么对她?!”
沈知序的酒还未醒彻底,现下情绪激动,脸颊上的红晕染上眼尾,眸中怒火迸发,几欲将眼前的人灼烧。
他一只大手掐住朱嘉予的脖子,让她切实体会了一把物理意义上的窒息。
但朱嘉予是谁?她才不会缴械投降。
“我,我怎么不敢?咳咳,赵持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你又是什么身份......”
李唯简本已放下茶盏打算起身制止沈知序的胡闹,一听这话,身形微晃,差点没站稳。
人怎么能活得如此有种......
沈知序显然也没有预料到她还敢激怒自己,他一愣,手上微微一松。
朱嘉予从来都是一身反骨,吃软不吃硬,若有人敢对她动粗,她宁可鱼死网破,也要迎难而上。
趁沈知序发怔,她狠狠将指甲嵌入他手腕露出的皮肤,顺时针拧了一圈。沈知序吃痛挪开了手,连连后退几步。
“如此气急败坏,想必是被我说中了?你这厮居然还打女人,我看你压根不是曾经的知序哥哥。”
“朱柳!你找死!”
沈知序确实被朱嘉予挑衅的恼羞成怒,又想上前掐她脖子。
李唯简没想到两人会如此剑拔弩张,沉着脸大步上前,钳住了沈知序的手腕。
沈知序那块皮肤刚被朱嘉予掐地升疼,又被李唯简捏住,痛上加痛,转头见是好友,他不可思议地问道:“李...姓李的,你疯了,你护着她作甚?”
“够了!沈知序,你干嘛要欺负朱姐姐?”
赵持盈本在门外守着,里面三人的动静实在太大,见沈真为她大打出手了,即便真的不想再见到他,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进入。
沈知序听到久违的赵持盈的声音,心中一动,转头却发现是“小栀”的脸,微微有些失望。
不想下一刻,“小栀”揭下人皮面具化身为赵持盈。
朱嘉予见自己的护身符来了,急忙跑过去躲在赵持盈的身后。
“盈儿,你这位故人可真粗鲁。”
见赵持盈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沈知序的戾气倏然消散无存,重新变回了那个温润君子。
呆呆地望着那张魂牵梦绕,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一时不知思念从何说起。
“小师妹,好久不见。”
“谁是你的小师妹?我入师门比你早,你应唤我师姐。何况你早已背离师门,这声师姐自然也叫不得了。敢问沈大人,何故要欺负我家朱娘子?”
她搂着朱嘉予靠过来的肩膀,板着张人畜无害的小圆脸,拿腔作调地学着她朱姐姐的样子质问道。
虽然年龄小,赵持盈长得却高挑,朱柳要比她矮上半头,身材也略为瘦削,衬得赵持盈倒像是姐姐。
故人重逢本是幸事,但见昔日两小无猜的小师妹对自己这样冷漠,还护着外人,沈知序心里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
“持盈,对不起,我...我是以为你被她欺负了...”
“我怎么会随便被人欺负?朱娘子说得对,我和你没有关系,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朱嘉予默默在心里给赵持盈竖了个大拇指。
干得漂亮,对付这种让你掉眼泪的渣男,就要字字诛心,杀人于无形。
她躲在赵持盈身后偷笑,笑得实在有点小人得志,被那位“渣男”看在眼里,进行了一些无端联想。
“朱娘子,是不是你告密?我和那陈娘子婚约已解,请你不要再造谣,否则本官拿你是问!”
沈知序一想到自己总是被她玩弄于鼓掌,就气得心口疼,对她实在没什么好脾气。
什么?还有婚约?纯渣男!
朱嘉予火上浇油道:“哟,难道婚约解了就可以当没有这回事儿了吗?盈儿,改日姐姐帮你找一些品貌端正的郎君,咱们也相看相看夫婿。像这种脾气暴躁的衣冠禽兽,咱们可不稀罕。”
李唯简是彻底搞不懂了,这几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但他实在插不上话——
“你说什么?相看夫婿?朱柳你又是什么身份,婚约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你个外人儿戏?”
“好,就算我是外人,我和她比你亲近,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中外人指手画脚!”
“朱柳,我警告你,你现在和清閟阁牵扯不清,本官可以捉你归案!”
“哟,什么罪名?该不会来个‘莫须有’吧?真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幸好不再是我们盈儿的师弟了。”
完了,这误会越来越大了。
李唯简算是看明白了,也彻底替好友捏了一把汗。
论嘴上功夫,沈知序本就不敌朱嘉予,更何况他心头郁郁,发挥不出实力。
赵持盈似乎也反应过来,原来沈知序把上次自己偷听差点被发现这事儿栽到朱姐姐头上了。
“沈大人不要随意污蔑好人,上次在知州府的后花园,是我无意听到你和陈娘子的谈话。若你要问罪,那就冲我来好了,不要牵扯旁人。”
后知后觉自己无意间背了这么大口黑锅,朱嘉予顿时觉得自己还可以和沈知序唇枪舌剑三百回。
好你个沈知序,我就说为什么玩个酒令都要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