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方一擦亮,戚言三人便动身出发。
因行程紧急,虽以岐国密使身份出行,却不坐车舆,而是轻装快马,力求早日到达。
三人路上饮食暂歇时,戚言看见公子煜又一次将手抚上胸口。
“怎么?”她问。
襄世子摇头:“没什么,只是不知怎的,总有些心神不宁。”
因着寒风飘雪,三人都披了斗篷,此时他将风帽摘下,望向天空。
雪花自是洁白无瑕,只是仰头望去时,看见的却是它所投下的阴影,没了天光映衬,看起来竟也是灰黑色的。
他放下手中的馕饼,伸手去接那冰凉的雪。
“戚姑娘,依你所见,靖国何时会乱?”
戚言心中略一计算:“不出十日。”
“十日……”
“太久?”
“不是十日太久,是我心焦忧虑,所以才等得难熬。”
戚言又问:“襄国亡了多久?”
一旁的禾女答:“襄国亡于夏秋,现已算是第四年了。”
“前些年,公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便苦笑:“那时,我知靖国富强,必善治国之道,所以每每想及襄国虽亡,国民却跟了强国之君,未必不是好事,心里便好受许多。”
“可我后来得知,靖国虽吞并襄国,却将我襄国之民划为末等,要收最多的田税,受最严的刑律,服最重的苦役。”
雪花在掌心融化,只剩下些许水珠。
手掌倏然收紧。
“襄国贫弱,是我襄国公室无能,亡国灭族皆是定数,可我襄国百姓何辜?要先受襄国世族盘剥,又受靖国君臣打压?”
“我心中郁郁,愤懑难消,一时杀意起,方才有了行刺靖王之事。”
戚言看了他一会儿,却道:“襄国少说有一半亡在我的手上,你倒是不恨我。”
公子煜闭了会儿眼睛,神色略微平静后才看向她,言辞恳切:
“我知晓姑娘主张兴民之策,欲将襄民与靖民一视同仁,如此政见与主君一再冲突,方才失了信重。闵煜心中不尽感激,又怎敢迁怒于姑娘?”
戚言:“那是邵奕与先靖王愚蠢,我原意是要振兴靖国,争霸天下。”
“那也不碍的,”公子煜望向满天细雪,目光悠远,“中州列国同属一脉,所谓乱世不过是诸侯间的征伐。只要海清河晏,国泰民安,谁做霸主又有什么关系?”
戚言倏地看向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起身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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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国领地狭长,几人快马行了两日方才到达钺国境内,又行半日来到都城。
钺国多金铁矿产,却无水产与丝绸,少谷米面麦,故往来行商之人众多,皆为货物运转往来价差之利得。
三人牵马行于市中,街道两边行商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禾女不由感慨:“此地当真繁华,听闻钺侯近日还忙于招贤纳士,有如此国君,难怪国富民强。”
“错了,”戚言却道,“此危邦矣。”
禾女疑惑:“戚姑娘何出此言?”
“钺国多矿山而匮良田,故国中少粮米而多金铁。钺民虽有耕种,然他国之米价贱伤农,几乎全赖国君削减赋税、抵扣债务的兴农奖励之策,方才维持根本。”
“一旦邻国大肆倾销谷粮,而高价收购铁矿,必使钺人弃农田而专采矿,此时只消掐断粮草供给,钺国不攻自溃。”
禾女听得一身冷汗:“如戚姑娘所言,钺地果真危邦。”
公子煜笑道:“想来钺侯也知个中利害,方才求贤心切,欲解危急。”
“不如进去看看?”戚言牵马驻立,身前便是钺国求贤馆。
公子煜道:“也好,听闻钺王常来求贤馆,说不准可以提前会上一会,此后再行密谈,定能事半功倍。”
三人便寻马厩寄了马,随人流往求贤馆而去。
却在门口被人拦下。
那看守馆阁之人略带犹豫道:“敢问两位姑娘……也是要入求贤馆么?”
钺国求贤馆开设已久,也并不是没有女子进入,可大多都是身着男装,稍作过打扮,似这一行人大摇大摆进入的,却是少数,他不免奇怪,多问了这一嘴。
禾女便道:“我乃农家女弟子,尝闻钺国君求贤美名,故携兄姊前来,一探究竟。”
那人恍然,立时热忱殷勤道:“原来是农学女公子,正是我钺国的贵客啊!三位快请!”
如此,三人顺利进了馆内,还被特地安排了视野宽阔的位置。
“禾女出身农家?”落座之后,戚言难得起了好奇之心。
“戚姑娘有所不知,”公子煜眼中含笑,颇有几分自豪,“禾女本是姜姓陶氏族人,家中行四,故唤一声四娘,因长辈与农学大家有旧,是以自幼跟随修习农学,后于故国改良了禾稻农耕之法,备受襄国农户推崇,遂得禾女美称。”
戚言听完这话,眼中不由浮现赞叹之意:“原来如此,姜陶姑娘实乃栋梁之材。”
禾女得了夸赞,也笑弯眼睛,拱手道:“戚姑娘过奖。”
馆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家学派彼此论道,时有精辟之言激起人声扰动。
三人落座不久,尚未听出个分明来,却听门前唱喏,曰:
“钺王到。”
整座求贤馆立时静了下来,士子们纷纷退避,让出一条道来。
钺王自门外缓步而来。
这是位年轻的国君。
其容也周正,其行也端庄,其质亦谦和,一席深黑君袍长袖飘飘,腰间佩玉摇曳鸣响。
身拥一国之君的威严气派,又兼公室贵族之雍容尔雅,唯眉间一抹郁色不散,平添几分忧劳愁思。
“诸位且落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