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那个江湖郎中姓殷?”钱皇后目光严肃,修饰得极好的柳叶眉眉尖蹙着,双眉之间就是朱粉也未能掩盖住深深的皱纹。
钱皇后的母亲陈国夫人庄氏瞧着自己亲生女儿这般威严都有些战战兢兢,道:“是啊,就是一个小郎中,硬说那个丫头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立刻派人去查清他的底细!”钱皇后一口打断陈国夫人的话,回头看到庄氏噤若寒蝉的样子,又缓和了语气,道,“母亲,我们不能不谨慎。”
庄氏喏喏,心里颇不以为然。一个郎中有什么底细可言?
庄氏不明白女儿的用意,可之前是她不太当一回事,把那小丫头的身份告诉了二儿媳妇,结果被她那个表弟知道,动了歪心思。
事情被姓殷的郎中破坏也就罢了,她本来还想瞒过去。哪知女儿突然告诉她,皇帝很可能想把这丫头母女接回宫,她就慌了,不得不说了实话。
庄氏怕女儿还生娘家的气,劝慰道:“……兴许也没什么。她娘可是被太后赶出宫的,这么多年都没许她们回来,就算回来了……”
钱皇后冷冷打断道:“母亲!若我任何事如你这般想,这坤宁宫早就换了主人了!”
钱皇后失望之极,满眼怨尤看着母亲:
“如今照儿刚封太子,你们便以为万事大吉,可不要忘了前朝多少太子被废,皇后被废的!钱家如今的爵位不过是个虚名,我那几个兄弟有谁能有本事替我撑腰?我只能靠我自己!”
“母亲莫要忘了,没有我这个皇后,钱家就什么都没有了!”
庄氏被说得一脸讪讪:“是是……以后再不会了。”
钱皇后颇有身心疲惫之感,道:“近来,听说外面不大安宁,城外来了很多流民。陛下正为这些事焦虑。提醒家里那些族人,不要再在此时生事了。”
庄氏连连点点头,顺着钱皇后的话道:“是啊。还是娘娘清楚陛下的心思。如今四处有乱,听说陛下操心呐,还出宫为苍生祈福……”
庄氏有了刚才被女儿责备的教训,心里打一个转儿,突然明白过来: “娘娘,陛下心软,定是可怜那母女,念着这丫头毕竟是先帝骨肉,打算接回宫。哎哟,娘娘这可怎么办?万一他们向陛下告状……”
钱皇后脸上闪过一丝异色,突然打断道:“行了!母亲,这个不需担忧。你让人速去查清姓殷的郎中什么来历,一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正值女儿节,街市上人来人往,四处可见十来岁的女孩儿的身影和声音,她们难得能这样光明正大出来逛街,或是家人相陪,或是伙伴同行。娇红粉绿莺莺燕燕,甚是热闹。
筱昭好奇盯着插在草把上那些剔透晶莹如琥珀的糖画,目不转睛。
那做糖画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哥儿,一边忙碌一边招揽生意,拿一个如意仙桃递给筱昭:“拿着吧,不要钱!”
筱昭欢喜地道谢,笑得比春花还灿烂,那小哥看得呆了一呆。
“当啷!”殷以晏丢了二十枚大钱在竹箩里,夺过筱昭手里的糖画插回去,另取了最大最好的一只双鸾迎喜,拉着筱昭就走,也不理会小哥在后面喊:“公子,这钱多了!”
筱昭回头,殷以晏将她一拉:“还看什么看!”
筱昭猝不及防歪在他身上,抬头一瞧他黑黑的脸,连忙站好,眉眼弯弯笑。
殷以晏不搭理,把糖画塞给她,让她上车去。
筱昭吐了吐舌。
筱昭这几天总是听客栈里的人说外面来了很多可怜人,没吃没地方去。虽然殷以晏嘱咐过她,可她于心不忍,于是向客栈买了许多馒头,想分给他们。
结果刚出去,篮子就被抢走了,人也差点儿被踩倒抓伤。
幸好殷以晏从人群里把她救了出来。
殷以晏骂她:“天下可怜人多了,你什么情况都不清楚,这样傻头傻脑地冲进去,就跟羊掉进狼群有什么区别?”
筱昭道:“这怎么一样?那些人是饿得受不了了,所以才粗鲁了些。我自己胆子小,猝不及防地才吓着了,不能怪他们……”
“饿得受不了?”殷以晏听了冷笑,拉筱昭到门边,指着外面靠街角或站或坐的那群流民,“你仔细看看,都是哪些人在抢食!”
“那些真正饿得受不了的,老幼妇孺,能不能抢得过刚才那些人?”
顺着殷以晏所指,筱昭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和面黄肌瘦的妇人,怀里的孩子连哭都没力气。
还是覃重提了一筐馒头过去,亲手分给那些妇孺,等他们吃完了再走到另一处继续分发。
站在外围那群蓬头垢面的人虎视眈眈,却忌惮覃重,不敢动手抢。
后来官府派人来,把那些流民带走了。听说另有安置。
殷以晏却一直生她的气,后来更不许她出门。。
筱昭偷偷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殷以晏骑马的背影。
今天这是要去哪里?
“下来。”殷以晏让筱昭下车。
她还没看清到了哪儿,头上便多了一顶帷帽,一层朦胧轻纱垂到胸前。
筱昭仰起脸讨好地一笑,可惜被帷纱遮住了,殷以晏替她整理好帷帽,面无表情伸出手。
筱昭忙握紧他的手,乖乖跟着他走进店铺。
殷以晏要了最僻静的雅间,替筱昭取下帷帽,对迎上来的人吩咐:“把东三阁的衣料拿出来。”
几个衣着脸面整齐干净的女伙计抬着布料进来,将布料一一展开。
筱昭眼花缭乱,道:“不用,我还有好几件衣裳呢。”
殷以晏冷笑一声,道:“多做几件,你正好拿去换钱,施舍好心,给人哄骗,不是正好?”
筱昭被他这么挖苦,讪讪一笑。
其实她还有其他衣裳啦,就是翠娇给她的那些,她穿需要挽袖子多扎一圈腰带,殷以晏都不许她穿……
筱昭眼一亮,反应过来惊喜道:“原来你要给我做衣裳!你不生我的气了?”
没见过反应这么迟钝的!
殷以晏冷冰冰:“给你做衣裳就是不生气?说不定我一会就把你给卖了!”
筱昭抓住他的衣袖,很快说:“……你不会的!”
殷以晏冷笑,扯开她的手:“你抓着我干什么?你心里就觉得我会那么做吧?”
筱昭委屈:“我没有!”
“怎么没有?在你眼里,我不就是个钻进钱眼里的庸医?”
筱昭又委屈又生气,气那些污蔑殷以晏的人:“我没那么想!你也不是那种人!是那些使坏的人胡说八道!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殷以晏瞟一眼她,面无表情:“我对你怎么好了?”
“你对我什么都好。你救了我,我知道你其实本来不必娶我,可你不愿我娘担心我,你才娶我保护我,你还从那些凶恶的人救了我,还给我做衣裳,可我,可我什么都不会,净给你添乱……”
就因为她散钱,分发馒头,引得流民围住了客栈,最后还是官府来人解的围。
而那些污蔑殷以晏的人,也是因此知道殷以晏是大夫,大吵大闹要他免费治病,否则就是没有良心和医德。
筱昭都看不下去。
筱昭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头都低下去了。
她揪着殷以晏的衣裳,挨得很近,又低着头,衣领处露出一截纤柔雪白的后颈,几绺乌黑柔亮的发丝垂绕而下。
殷以晏目光微闪,半天开口道:“若我有一日……真把你卖了呢?”
他声音有些低,筱昭没有听清,抬头看他,黑亮晶莹的眼睛里,清澈分明地映出殷以晏的面容:“你说什么?”
殷以晏微微一顿,正要说话,眼神一锐,抬手指尖银光一闪。
咻!
锐利的银光接连穿透屏风和窗纱。
“啊!”外面传来一声惨叫。
闻讯赶来的店老板对上殷以晏的眼神,哪怕殷以晏正悠然悠哉喝着茶,背后也是一寒:“这位贵人……”
“废话少说。”殷以晏把茶盏一放,指了指还在地上抽搐的伙计,“你若不想像他这个样子,就老老实实交代,我可没有耐心问你第二次!”
店老板看着口吐白沫的伙计,吞吞吐吐:“殷神医,有话好说,其实是……是……”
一个爽朗的声音替店主解围:“……殷神医,是我听说神医到了京城,却无缘拜访,所以吩咐他们有消息立刻报于我。”
门外进来几个人,最前面的一位,玉冠银衫,眉目阔朗,解释完了又道歉:“没想到他们行事莽撞,对神医无礼,是在下的不是。”
店主总算松了一口气,偷偷擦一把汗,躬身请罪:“世子,小人……”
靖国公世子王冲摆摆手,让店主把不省人事的伙计抬出去。
殷以晏喊住他们,收回银针,神色淡淡道:“靖国公世子想见我,是为何事?”
王冲脸上微有一丝尴尬之色,却也坦然道:“两年前有些误会,惹得神医不快,此番一是赔罪,二来还是恳请神医出手,为温阳侯世子诊腿疾。”
殷以晏把玩着银针,微微一笑:“好说。”
王冲见他并没有不依不饶出言相讥,大松一口气,正要说话,就见殷以晏张开手掌:“五十金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