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又过了几日，洛以鸣见顾流风似乎没有再上门的意思，便不在盯着洛回雪的院子。

转眼已到四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京中不少贵妇小姐借机办起了赏花宴，品诗会。

洛回雪自然接到不少名帖，她明面上都以腿脚不便婉拒了，再送上一份自己制的香聊表歉意。

而实际上。

洛回雪用完早膳后带上流丹出门，却不是赴宴，更不是赏景，而是去到京城的行路书坊。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间书坊的主人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大陵未曾有的书籍，奇闻轶事，志怪杂谈，行路游记，还有各地民俗话本，野史小说，应有尽有。

洛回雪没有直接去，反而先带流丹到另一条街上的春山茶楼，进了厢房。

传闻春山楼是某个皇亲国戚的产业，内里布置雅致，名酒佳肴不胜枚举，只要你需要，它都能弄过来，连伺候的下人们都得会识字，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窝。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闲暇时会在此品文作诗，顾流风便与好友经常来此相聚。

有了青年才俊，自然不缺妙龄少女。

官眷小姐，包括一些大户千金也会来此，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挑选心仪夫婿。

以往顾流风在前厅与人斗酒论诗，洛回雪便与几位手帕交在厢房闲聊。

日子久了，顾流风干脆花重金订下其中一间厢房的常年使用权，以供洛回雪和她的姐妹们随时能来休息。

如此豪掷千金的行为惹得一众女眷们羡慕异常，洛回雪却觉得过分奢靡，以顾家的官职俸禄，断不该如此铺张浪费。

不过她到底只是个外人，提过几次后也就随顾流风去了。

进了顾流风的专属包厢，洛回雪叮嘱流丹：“记得，有事立刻通知我。”

流丹熟练地点头，“小姐的腿才刚刚好，您当心别摔着了。”

洛回雪安排好一切，旋即便从春山楼后门轻车熟路地溜到行路书房的后门。

她抬手敲了三下，隔了一小会，又敲了两下，门便开了。

洛回雪自以为她所做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在春山楼最高处的檐廊转角，一双深色眸子一直注视着她。

“洛小姐，好久不见。”书坊伙计熟稔地与她打招呼。

洛回雪含笑轻声应着，从鱼戏芙蕖的荷包里掏出一锭碎银搁在伙计手上，“不用管我，我自去寻书。”

伙计笑呵呵地退下，嘴里念叨：“小姐若有需要，只管吩咐一声。”

洛回雪轻笑着回应，转身便往一排排书架中走去，凭借记忆停在上回未看完的书籍架前，拿出那本《千山游记（叁）》，废寝忘食地读了起来。

父亲经常会派嬷嬷到她院子里和房里查探，虽不至于翻箱倒柜地搜查，到底还是有几分风险。

洛回雪不愿意与父亲起正面冲突，所以除了母亲遗留下的那本手札外，她房内都是些四书五经、女戒子弟规等常规读物。

幸而记忆力非凡，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她便想到了这么个暗渡陈仓的法子来慰藉自己微不足道的小爱好。

扎堆在这些字里行间时，她方能觉得自己的灵魂有片刻好似逃离了这座城，去外面广阔无垠的天空惬意快活。

今日书坊里还有零星的几个其他的读者，偶尔还有脚步走动声，亦或者爬楼梯上下取书声，不过大家都自觉放轻脚步，倒是说不上打扰。

是以，当洛回雪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并未在意，她体贴地往书架边挪了挪，好给路人让出更宽一些的过道。

她垂眸静静翻阅手里的后半卷书籍，聚精会神，也没注意方才那人到底有没有走过去。

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来行路书房的时间很宝贵，她不能频繁出府，尤其是过了春日宴会的高峰期后，她出府的机会大大减少。

夏日苦长，她只能靠着春天短短时光里汲取到的新知识，新见闻度过漫漫长夏。

洛回雪看书一目十行，片刻功夫便翻阅完这本游记，她塞回原位，又去找下一本《千山游记》。

抬头一看，发现肆所在的位置是书架最顶层，洛回雪伸直了手也够不着，于是她试着踮脚。

脚裸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酸胀感，她知道这是还没好透的缘故，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

只可惜她的指尖碰到了书，却还是无法取下。

忽然，有只手越过她的手背，轻而易举地将她心仪的书籍抽了出来。

两人的手在某一刻挨得极近，近到洛回雪能感受他掌心的温度。

她即刻缩回手，局促地把头埋在胸前，心沉了下来，遗憾今日不能看完这一套书籍。

她低着头，身子稍侧准备离开此处换另一本书。

“给你。”温和的嗓音在洛回雪头顶响起，她诧异地抬头，不期然对上盛令辞平和的双眸。

“是你……”洛回雪认出来人是谁，又看见他手里拿的东西，脸颊火热，手指无意识地搅弄着衣角。

被人发现了。

洛回雪惊慌失措，视线飘忽不定，完全不敢看他的表情。

盛世子大概会颠覆对她的印象，觉得自己是个不守女德的人。

现在洛回雪骑虎难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满脸不安。

“你的脚好了吗？”盛令辞没有勉强，将手收回来垂在身侧。

洛回雪的视线随着他的书移动到下方，微微欠身施礼：“已经大好，多谢盛世子惦念。”

“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姐还是别做踮脚取物这样危险的动作。”

盛令辞垂眸看着面前纤弱娇瘦的女子，她的腿还完好无损地在她身上，可以走路，可以踮脚。

“知道了。”洛回雪不清楚盛令辞看了她多久，一想到今日偷溜进书坊被他撞见，心里尴尬得不如如何面对他。

“我先走了，世子自便。”洛回雪干脆选择逃避。

君子不妄言，更不言人之恶。

她不担心盛令辞会到处乱说今日之事，只是觉得自己无脸见他。

“洛小姐留步。”盛令辞的声音又轻又淡，却叫洛回雪生生止住了往外走的步子。

她僵硬回头，心虚不敢看盛令辞的脸：“世子还有何事？”

盛令辞提步缓缓走过来，将手里的书交给她：“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我本是帮小姐拿的。”

他目光清明诚恳，丝毫没有洛回雪预料到的鄙夷之色，让她怔了怔。

“多谢世子。”洛回雪接过书，唇角微抿。

盛令辞又问：“你喜欢看游记？”

洛回雪轻咬下唇，半晌犹豫着点了点头。

其实她可以说这是为洛以鸣借的，但莫名其妙般的，洛回雪不想欺骗他。

“这套书中记载的多数地方已经大变样。”盛令辞语气温和有力：“我推荐小姐另一套游记，更接近如今的大陵地貌。”

洛回雪抬眸，长睫飞速闪动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世子不觉得，我看这些离经叛道，违背常理。”

“哪有这样严重？”盛令辞摇头笑叹：“书籍里记载的不过是些杂谈见闻，何以谈之色变。”

游记里记载的除了盛令辞所说的，还有地方民俗，异闻怪志。有的地方一女可同时嫁二夫，甚至多夫。还有男女间可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相授受，未婚产子。

正因有如此伤风化的记述，所以被文人所不齿，被高门所鄙弃。

大家闺秀更是引以为耻，将其与春宫秘趣图视为同类。

顾流风曾评价败坏德行，上不得台面，而盛令辞口中却说只是一些杂谈见闻，不需要避讳。

洛回雪脱口而出：“世子也爱看吗？”

盛令辞莞尔一笑：“行军路上偶尔会看一些打发时间。像《千山游记》中记载的云雾倒灌，我有幸见过一次。”

洛回雪的兴趣被他勾了起来。

盛令辞也不吊人胃口，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讲述，他声音平直柔和，不急不缓，仿佛随着他的描述身临其境一般。

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时，洛回雪还在那场缥缈壮观的云雾奇景中，一脸意犹未尽。

她的表情认真又单纯，像极了求知若渴的莘莘学子。

日光透过木质书架变得斑驳，点点光晕落在洛回雪的脸上，肩上，澄澈的双眸中盛满清亮的水光。

水光的深处，装了盛令辞的脸，满满地占据整个黝黑的瞳仁，再也挤不下其他。

“世子真是涉猎广泛，博学多闻。”她仰着头，诚挚的夸奖混合温热的吐息，轻飘飘地落在盛令辞的脖颈，又想方设法地钻进他的身体里。

盛令辞的呼吸忽然变重，喉结明显一紧，连同血液也在身体里翻滚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偏移视线，目光落在洛回雪身后的影子上。

“洛小姐过奖。”

盛令辞垂眸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暗色，问出今日此行最重要的事情。

“洛小姐对苍云九州可有了解。”

洛回雪不解：“世子指的是？”

“有读过苍云九州的游记杂谈么。”

盛令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呼吸略顿，五指不自觉微蜷背在身后。

她到底知不知道药方的事情。

盛令辞除了第一次上战场，再也没有体会过如此紧张的时刻。

洛回雪沉吟片刻，在脑海里搜索关于苍云九州的一切信息，最终闭了闭眼，摇头道：“我不曾读过此类游记。”

苍云九州乃一百年前圣武帝划分给镇南王的封地，世代袭爵。他们有自己的文字和语言，虽然经过长时间教化封地居民以大陵汉字为主，但有不少人仍喜欢用曾经的文字记述。

游记便是其中之一。

盛令辞眉头轻蹙，洛回雪的回答与梦境不符，却符合现实。

苍云九州的文字晦涩难懂，并不流通，京城中鲜有相关书籍售卖，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小姐不知道是正常的。

那么，梦中的洛回雪又是从何习得苍云九州文字，又机缘巧合读到一本记录偏方的书籍。

“世子？”洛回雪发现面前的男人在发呆：“您是有什么需要吗？”

盛令辞假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出神：“没有，只是听闻苍云九州独特，我还未曾有幸见识，故而有此一问。”

洛回雪笑笑：“总会有机会的。”

盛令辞见她眸子骤然黯淡，想到这世道对女子限制太多，一个女子孤身出远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想起梦里洛回雪将舆图交于他时的不舍与自豪，她一定很想亲眼去见见自己笔下的世界。

“你也会有的。”盛令辞忽然说。

洛回雪眼睛亮了亮，即便知道是他的安慰之语，也足以叫她快慰。

这么多年来，盛令辞是唯一一个对她的爱好给予肯定的人。

像只能埋在黑暗里的东西，有一天见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