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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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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晚忽然变了天。

狂风吹倒屋外的刚长出新芽树,又被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掩盖,雨滴打在窗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盛令辞睡在床榻上,对外面的变化毫无所觉。

他又做梦了。

猝不及防一声惊雷炸在屋顶上空,被魇住的盛令辞猛然睁开双眼,弹坐起上半身。

闪电忽明忽暗,通过门窗隐隐约约照进来。

借着微弱的光,盛令辞茫然地环顾四周,过了好半晌双眸才渐渐聚焦。

然而他眼神满是震惊、不可置信,最后全化作深深的痛意。

盛令辞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翻滚着难耐的疼。

他佝偻在床榻上,像一只搁浅挣扎的游龙,又像是身陷囹圄的伤虎。

这次梦到的事,是关于他自己的。

雨下了一夜,他睁眼看了一夜。

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像一团乱麻。

卯时一到,他立即起身去小教场锻炼,身体里似乎游走着一股不知名的怒意,随时要爆发。

他不信,他不信。

梦里一定能是假的。

用尽全力练了不到半个时辰,盛令辞感受身体里的力量渐渐流失,迫不得已停下来。

汗水爬满他的额头,染湿鬓发,凝成一颗颗汗珠顺着锋利的脸部轮廓滑落,最后汇聚在下颌,落了下来。

吉胜照例来请他用早膳。

“世子,该喝药了。”

盛令辞凝视着冒着热气的浓黑药汁,微微出神。

娇弱纤柔的嗓音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天灵盖上,振聋发聩。

“盛世子,可患有热症?”

“虎狼之药需得小心谨慎,恐饮鸩止渴。”

*

洛回雪自那日从慈恩寺回来晕倒后,已有十余日未曾出府。

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便她的脚在受伤第一时间得到及时专业的救助,也需要卧榻多休息。

这段时日,顾流风经常上门拜访,手里提着她喜欢的糕点。

“雪儿,这是城东那家你最爱的核桃酥。我一早派人去买,刚出锅的,现在还热乎。”

顾流风双手捧到她面前。

洛回雪倚在紫檀木罗汉床上,后腰垫着一对蝶恋花软枕,神情淡淡的,浅笑摇头。

“姐姐嗓子还没好。”洛以鸣坐在另一侧,伸手中途截胡:“不能吃这些东西。”

顾流风恍然大悟,“怪我忘记了。”

洛回雪咽喉红肿,大夫说是吃了极度上火之物所致。

她平日里饮食清淡,忽然被强烈刺激,因此情况格外严重。

她想来想去,也只有王小姐带的那什么酥油果符合。

不过洛回雪倒是不认为王小姐费了这么大功夫,只为让自己嗓子疼。

大抵还是一场意外。

洛以为哼了声,故意呛他:“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就行。”

这几天顾流风总往洛府跑,想必也知道上次慈恩寺一行让姐姐心里不舒服,想借机赔罪,重修旧好。

洛以鸣虽然知道自己这点小小的阻挠微不足道,他们最终都会和好的,但心里总想拖晚一点。

姐姐什么都好,唯独心太软。

以往顾流风做了什么惹她不开心的事情,他只需略微示好便可雨过天晴,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

洛以鸣年纪虽小,也不了解顾流风,但他清楚男人若是太轻易得到什么,往往不会珍惜。

从这次惊马事件便能看出,他对姐姐早不如从前上心。

洛以鸣阻止不了这场婚事,至少想得让顾流风明白,他的姐姐不是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你最近怎么这么闲,不用读书吗?还是又气走了一个夫子。”顾流风没好气地回怼。

他对洛以鸣本就有成见,认为他整天无所事事,不爱读书,以后难成大器。

洛氏一族里目前只有他爹官位最高,又只有他一个嫡子,自然光耀门楣的重任。

顾流风也未曾听说还有旁支的后起之秀,而他自己已经通过乡试,只等两年后再通过会试、殿试,便能谋个一官半职。

洛以鸣似被戳到痛处,拍桌而起:“要你管,你算老几!”

顾流风被他这个小辈落了面子,自然也没有好脸色,正要与他理论。

“好了,你们让不让我好好休息。”洛回雪闭上眼,以手支额皱眉道:“都回去吧,我累了。”

这几日顾流风每次来时,洛以鸣跟闻着腥味的猫似的,前者刚登门,后者也摸过来。

几乎每次都会发生争执,吵得洛回雪头大。

顾流风瞪了洛以鸣一眼,气得拂袖而去。

等人走出院门,洛回雪才重新睁眼。

“你怎么还在?”她吓了一跳,眼眸微张。

洛以鸣换成坐在顾流风方才的梨木圆杌,睁大眼睛望着她。

“阿姐,你不说我两句?”

洛回雪不解:“……说什么?”

洛以鸣笑吟吟地:“往日我和顾流风吵架,阿姐即便不明着当面帮他,也会在之后告诫我不要与他起冲突。”

洛回雪愣了一下,回忆自己是否真的如此。

在她心里,洛以鸣一直是个小孩子,自己是长姐。

长姐如母,顾流风与她有婚约,洛回雪一直视他为以鸣的长辈。

出于礼法教养,弟弟当面顶撞顾流风的确有些叛逆。

但她看得出,他是在为自己鸣不平,若出言教训会伤了弟弟的心。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洛回雪注视着长得更像父亲的弟弟,温柔地笑笑:“已经开始保护姐姐了。”

实际上,洛以鸣除了在读书和父子关系这一块令她头疼,吃喝嫖/赌,草菅人命等纨绔子弟做派一概没有。

洛以鸣眼眸微动,脸色泛红,有点害羞,又有点骄傲:“我以后会变得更强大,一直保护阿姐。”

洛回雪笑意更甚:“那我等着,到时候若有人欺负我,你可得替我撑腰。”

“谁敢!”洛以鸣激动地站起来。

洛回雪看着已经高过自己的弟弟,目光愈发柔和。

目送洛以鸣离开,洛回雪缓缓从背后的大软枕中抽出藏起的游记继续翻看。

方才两个人来得突然,吓得她慌张把书塞进枕头。

仓促间书被压出几道褶子,洛回雪心疼地抚平它。

小时候她看这类书籍被父亲发现,他大发雷霆,不但将此类书全部烧毁,更是勒令全府上下都要不许再出现任何一本书。

洛回雪手里这本,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之一才能保存下来。

上面有许多母亲的批注,也写了许多疑问。

幼年洛回雪想念母亲时便会拿出来翻阅一二,久而久之对母亲手札下记载的东西产生浓厚的兴趣。

每日被困在府中,她开始仰望屋顶飞檐角以外的天空,真如母亲笔下那般精彩吗?

洛回雪曾不经意间将自己想游历山川的想法说与顾流风,他却觉得她是异想天开。

“雪儿,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有这般样貌,怕是刚走出京城地界便会被人抓去当压寨夫人。”

顾流风调笑道:“还是乖乖等着我娶你,安安心心做顾夫人。”

洛回雪从此再也没与顾流风提过这件事。

春雨霏霏,如丝如雾。

洛回雪的视线越出红木隔窗,透过薄纱般的雨雾,望向一眼到头的小院。

顾流风大抵受了气,往后数十日都不曾登门,像是故意晾着她。

若换做从前他不来,洛回雪定然胡思乱想,借口看望顾夫人去找他问清楚。

可如今,她心里却没了那种急迫感。

洛回雪承认,慈恩寺一行确实让她对顾流风有些怨,怨他为何没有赶来。

她凝视自己的双腿微微出神,若是没能及时从马车逃走,这双腿恐怕保不住了。

盛令辞。

洛回雪眼前忽然浮现一张冷峻严肃的脸。

但她知道,冷如冰霜的面孔下,他有一颗怎样温柔细腻的心。

*

夤夜,侯府均已熄灯,府内黑黢黢的一片,唯有祠堂有点点烛火。

盛令辞跪在盛家祖宗排位面前,脊梁直挺,背影倔强。

他连续几日拒绝喝药,告诉母亲自己身体已经大好,不需再要靠外力辅助。

然而母亲得知后大发雷霆,罚他跪在祠堂好好反省。

盛令辞想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反省的。

母亲歇斯底里说她拼了性命才生下他,而他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损毁。

不喝药视为不孝,罚他跪祠堂三天。

今夜是最后一日。

盛令辞的双唇发白,微微龟裂,眼神却愈发坚毅。

这三日他经历了迷茫不解,思绪混乱,到最后慢慢冷静下来,捋清楚前因后果。

不对劲。

盛令辞性子缜密周到,迅速从近日发生一系列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中抽丝剥茧,最终找到关键点。

那就是洛回雪。

盛令辞回想起这两次清晰梦境的内容,双眸底色渐深,终与黑夜融成一体。

即便他一直劝说梦境一事太过天方夜谭,只是巧合。

可第一个梦境中的事在上元灯节,慈恩寺都或多或少被验证。

而第二个梦境。

第二个梦境他梦见的是……

盛令辞的眼中出现痛意。

还是在同一间厢房,洛回雪坐在内间,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藕粉色纱帐。

不同的是盛令辞听见的瓢泼大雨打在窗框上,四周都是雨落声,大雨好像把这座房间包裹起来,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屋内黑沉沉一片,以他极佳的目力只能看见一个模糊又纤弱的人影轮廓。

她瘦了。

盛令辞诧异自己还记得清她上次的模样。

他们似乎已经谈完了事情,他要走了,心里却舍不得走,但他没有不走的理由。

“盛世子。”洛回雪开口,盛令辞顺理成章地停住脚步。

“洛小姐还有何事?”盛令辞没察觉出自己的语气有一丝迫切,他希望她向他提要求,这样他便有借口约定下一次见面。

“世子是否长期服用某种汤药,咳咳。”洛回雪的声音和上次一样虚弱。

盛令辞顿了顿,洛回雪如何知道他一直在服药。

“确实一直在喝药。”他问:“洛小姐如何得知?”

洛回雪斟酌道:“我曾在某本杂记中读到过一种治疗热症的方子。若长期服用,其中有一味药便会让人在雨天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冷香。今日盛世子身上便有这种香味,故而有此一问。”

盛令辞眉头皱了起来,他明明是寒症,为何洛回雪口口声声称是治疗热症的药。

“世子慎重,这药乃虎狼之药,容易伤了根本。”洛回雪停下又咳了两声:“您还是换个方子罢。”

她的话不啻于在盛令辞的头顶上劈了一道惊雷。

“小姐所阅之书,是从何处寻来?”盛令辞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的。

“苍云九州。”

盛令辞猛地抬头,望向黑黢黢一片的排位,喃喃道:“为什么。”

母亲为什么要给他喝错误的药。

原来他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居然是因为最信任的母亲。

他刚开始是不信的,天底下哪有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

当时他想冲到母亲小院问清楚这一切,但很快被所剩无几的理智强行压下来。

梦而已,梦有可能是反的。

于是,他试着拒绝喝药,想看看母亲的反应。

盛令辞挪动了一下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脚,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由低到高,最后放声大笑,在空无一人的祠堂内显得凄厉阴森,叫人不寒而栗。

这三日侯夫人会派人给他按时送三餐,再送汤药,逼着他喝下去。

盛令辞没有做无谓的挣扎,而是等人走后想办法将服下的药悄悄催吐出来。

他跪了三天,若是按照之前一月的体质必然会晕倒,可现在他除了有些乏力,并无异常。

在外行军时经常有连夜赶路,三天不眠不休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原来,这药真的有问题。”

盛令辞的目光逐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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