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持盈再度醒转,发现自己仍在那个黑黝黝的房子里。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这才想起昨夜与李桃李的手下比试后,李桃李盯着自己打量了片刻后,非常古怪地让自己早点回去休息,然后就走了。
她怒火中烧,真是岂有此理!
本姑娘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当猴耍!但虎落平阳,只好乖乖回去睡觉。
所以...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她目光迷离,还是没有完全清醒。
算了,不想了,吃饭要紧。
赵持盈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的人,她的人生准则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
她正要唤外面看守的人,却意识到自己自打比武后,就没有被扣上手铐脚镣。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走近窗户,戳开窗纱纸一看,发现外面竟然没有人看守。再轻手轻脚地走近紧闭的门,试探性一推,发现门竟然没有锁。
什么意思?这是不管自己了?
赵持盈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她也懒得多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一出门,发现庭院也有几个洒扫的仆役,但见了她都当没看见一样,专注着自个儿手上的活。
到底什么意思?这个姓李的好生奇怪,哪有这么看管犯人的?
不管了不管了,先跑为敬!
她从自己前一日翻进来的地方重新翻出,兴高采烈地去吃馄饨了。
她走得着急,却不见李府旁边出现了一驾外形普通的马车,正巧在她经过时缓缓驶过。
车厢里的人似是不经意撩开车帘一角,望了眼车外人的侧影,而车外的人走得很快,并没有回头。
这马车最终停在李府门口,一个身着海青色圆领袍,盘着串奇楠沉香琥珀的年轻男子从马车上下来。
那男子出手阔绰,向那车夫掷去一袋碎银,还未等车夫欣喜若狂地道谢,就挥了挥手哼着小曲进了李府。
府内人似乎与他早就相识,一路畅通无阻。他也似乎轻车熟路,直接进了李桃李的书房,站在了这位正在批阅公文的大忙人面前。
见人突然出现,李桃李头也不抬,调侃道:“许久不见,你还是没有学会敲门。”
那青袍男子笑道:“别来无恙啊,李大人。我不在旁督促,你这一个月倒是落了个清闲。”
说罢,就把手中的串珠一掷,好巧不巧扔到李桃李正要落笔的地方。
李桃李无奈将笔一搁,抬头看向那青袍男子:“沈知序,莫以己度人。你这般喜欢冤枉好人,也难怪令尊请我来帮忙。”
这嬉皮笑脸的青袍男子便是迟迟未上任的光州观察使沈知序。
沈知序闻言一乐,他直接翻身坐在李桃李的书桌上:“我一向就觉得太学出来的哥几个里你脸皮最厚,他们还不信我。喂,这些天我躲在暗处可帮你干了不少脏活儿,你欠我的这个恩情小爷我回京了再讨。”
李桃李向来不喜他的散漫无礼,他略微皱眉道:“下去。”
沈知序知他表面闲散浪荡,实际克己复礼,虽然行动上不敢放肆乖乖翻下桌子,但嘴上仍在故意犯贱:“李唯简,我看你才应该叫知序。”
李唯简有一阵子没有听到有人叫自己这个名字了。
自到光州来,他为隐藏此行真正目的,便化名李桃李,做了一个世家旁支公子哥的假身份。
作为当朝宰相,同平章事李宗谔的独子,李唯简此行肩负了多重任务。
朱嘉予先前并没有猜错,他不光是为了查她和清閟阁,也是为了查知州。
不过这个徐盛可不仅仅是贪腐那么简单,他是僖王党的重要人物。
一个月多前,烛龙司山部指挥使李唯简接到秘密线报,称僖王谢询于各地秘密大肆置业、兼并土地,疑似于光州圈养私兵,因不知真伪,李桃李暂未禀报官家。
而随后的户部岁会勾覆也发现了异常:光州近年来账本错漏颇多,真伪难辨。官家得知后大怒,随即令吏部尚书沈炳怀举荐钦差人选赴光州稽查。因光州之事牵扯极深,朝中资历符合的官员人人自危。
沈炳怀正发愁找谁做冤大头之际,其子户部左曹郎中沈知序却主动请缨。官家赞其“少年人,勇气可嘉”,升其为从四品天章阁待制,赴任光州观察使。
沈知序所为原是李唯简授意。李唯简怀疑僖王圈养私兵一事与光州财政作假有关,希望户部和烛龙司可以合作查案。
故李唯简先行来到光州多日,四处高调行事,帮助沈知序吸引各方注意力。
而沈知序则于半月前独自来到光州,暗中收集知州徐盛与僖王勾结,助其公款私用的证据。
两人数日以信鸽传递讯息,今日头一次见,原是沈知序在信中屡屡抱怨受不了这般东躲西藏的生活,决定于三日后新官上任。
李唯简每每与沈知序待在一起,都忍不住讥讽他几句:“知序然后经正,知秩然后礼行。沈家教子,有先见之明。”
沈知序一听他提起沈炳怀,冷声冷气道:“提那人作甚。李指挥使,希望你人如其名心思简单点,别那么黑心眼。下次这种麻烦事自己做,兄弟可不奉陪了。”
“怎么,我们的观察使大人升迁了也要怨我?” 李唯简见他吃瘪不禁大笑,末了咳嗽一声,正色道:“好了,不说笑了,说正事。我且问你,三日后的接风宴,可准备好了?”
只见沈知序面色突然变得凝重,向他泼了一盆冷水:“情况有些不妙,我今日来也正是为此事。”
朱嘉予自送别了李唯简,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待着雷朗回府。
何忧之有?
一是她对李唯简知之甚少,并不能将摘净自己的嫌疑完全寄希望于他。
二是他立场暧昧,她宁可冤枉好人,也不愿轻易交付真心。
信任这个东西,最要紧的是看两个人有没有坐在一个位置。
今早雷朗出现在书房外的那一刹,朱嘉予猛然忆起那日在山上一边躲避身后追赶的山匪,一边提防前路毒蛇猛兽的恐惧。
这种彻骨绝望给心房烫出的褶子或许需要很久才能熨平。
是以她如今异常抵触陷入这种进退维谷的被动境地。
"娘子,雷叔回来了。"
阿茗的闯入冲散了空气中张牙舞爪的焦虑气息。
“他有没有追到人?”
“小的不知,他仍在守拙居里和老爷谈话。我本想凑近偷听一下,结果老爷就开门出来了,叫我请娘子您现在过去一趟。”
朱嘉予听闻雷朗尚在居内,强摁下心头不耐,起身前去见朱松柏。
谁料她刚到守拙居,雷朗就地走了出来。
两人正巧撞在一条道上。
见他面色不虞,她笑靥如花地关心道:“雷叔早,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怎么脸色不大好。”
雷朗自打追出府去,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他跟着那贼走到了知州府邸,他才醒悟自己酿下大错,也不追人了,急忙调头回撤。
等到他马不停蹄折回府,却听下人说那李公子在他刚离开的前后脚来了,方才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这小子的调虎离山之计。
见朱嘉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想到李桃李是应她的邀请来做客,骤然脸色一沉:“娘子,老奴在朱家也待了几十年了,打小看着您长大。老爷仁慈,让您和郎君唤我一声叔。今日老奴便斗胆用长辈的身份劝您一句,您也长大了,谁是外人,谁是自家人,心里要有数。”
朱嘉予见他反咬一口,倒是笑地更真切了:“雷叔,人在做,天在看。阿柳自是一直将父兄放在心上,就不劳您操心了。”
雷朗面上阴晴难辨:“都说女大不中留,娘子有这份孝心自是极好,老奴就先告退了。”
说罢,再也不看朱嘉予一眼。
朱嘉予隐隐担忧他对自己有了猜忌,但暂时也只能按下不表。她一进守拙居,就看到朱松柏正在对着棋盘出神。
见女儿来了,朱松柏紧蹙的眉头不自觉一松,眼角绽出笑意:“阿柳,快坐。身子可好些?”
“来陪为父下会儿棋,我们父女俩也许久没有对弈过了。”
朱嘉予心头有事,勉强打起精神地同他寒暄了几句。
虽然朱嘉予本人对下棋不感兴趣,但朱柳倒是颇擅棋艺。凭借着后者的知识储备和肌肉记忆,两人斗了半个时辰尚未分出胜负。
说起来,这朱家老爷朱松柏倒是一个妙人,年轻时展现的惊才绝艳一度让家族寄予厚望。可惜他而立之年便立下绝不入仕的誓言,一心盼着闲情山水、饴儿弄孙之乐。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与青州崔家幺女崔五娘结为连理后,崔氏很快诞下一儿一女,即朱樾和朱柳。
这崔五娘也是一个奇人,在朱樾总角、朱柳幼学之年便抛弃丈夫和一对儿女离家出走,一去便是十年,至今不知所踪。自此,朱家人从未提起过崔氏的存在,是以朱柳对母亲的回忆寥寥无几,连心中她的形象也经岁月的洗礼变得模糊。
朱松柏似乎也是在妻子离去后开始潜心棋道。他曾与太子太博对弈胜出,一战闻名,因而很多人慕名前来与之切磋。而他十年来几乎从无败绩,着实令人敬仰。
想来老爷子今日留了一手,只为和女儿多相处一会儿。
一局罢,朱松柏见女儿神色恹恹,支吾片刻,仍是决定直言:“阿柳啊,为父知道你从小就主意正,但有一件事,还希望你能听劝。”
怎么又是听劝,他们二人刚才究竟谈了些什么?
见朱嘉予不置可否,朱松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阿柳,以后你同李小官人保持距离,不要再私下来往了,好吗?”
朱嘉予一怔,装作天真道:“可是父亲,女儿心悦于他...”
“此话以后还是不要提了,这李小官人,咳咳,来路不明,行事也古怪。为父怀疑他是官家派来的钦差,你在他身边会有危险的。”
尽管朱松柏刻意放缓了声音,增加了一些保守修辞,朱嘉予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确凿无疑的意味。
可他为什么这么自信呢?又为什么对李桃李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难道是偷查书房的事情暴露了?不对,若是此事,朱松柏没必要如此谨慎试探。
她揣度再三,还是决定捍卫一下和李桃李间脆弱的盟友情谊:“爹,女儿不知您和李兄间有什么误会,但上次遇险受伤,若没有他,女儿早已见不到爹爹了。若是他做了什么糊涂事,还请父亲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多宽宏一二。”
朱松柏正在踌躇要不要向她解释下不是自己对李桃李本人有意见之时,阿茗风一样地跑进来激动地大喊道:
“老爷,娘子,沈家大郎君到咱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