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笑,仿若静室中瓷瓶跌落,乍然碎裂,震得闵煜心中一跳。
“国君总说我有复辟之功,救襄国于危困,我却不敢当。”
闵煜想说些什么,劝她莫要妄自菲薄,却被她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戚言自嘲道:“什么功过,骗骗别人也就罢了,终归骗不了自己。”
“我不过是赎罪。年少时轻狂无知,沉醉于虚名,‘无双女谋士,一计灭三国’,便当是天下最动听的赞赏,几句吹嘘便能教我昏了头。”
在那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刻,她只见靖国地图又拓宽了多少,千军万马在谋臣谈笑之间化作飞灰。
却不见城外流民在血泊间哭嚎,那哭声震天,却终究传不出多远。
靖国的城楼太高了,靖国的宫殿也宏阔。
立于城楼看万民,渺小得宛如蝼蚁。
眼中唯见万丈红毯铺地,编钟丝竹环绕,美酒膏肉,舞乐不尽,觥筹之间,人皆醉了。
万千浮华充耳目,错将富贵当功名。
“国君常说襄国贫弱,这也不好,那也欠缺,口口声声委屈了我,实际是我配不上襄国。”
曾经靖襄之战,世家倒戈向靖,襄人却愿自献口粮。
那时她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储君,能得民心至此。
靖国一切华贵,在她眼中忽然乏味极了。
所谓智谋,不过是搬弄机巧。
能有什么意思?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争权夺利究竟是为了什么,平白造下这么多罪孽。
她望着闵煜,觉得世事流转,果真巧妙,身为曾经的对手,如今也心甘情愿说一句:
“愿襄国富强,天下无兵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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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国君相暗访的车马往各处走完一圈,回到襄都时,恰好遇上初雪。
戚言从马车上下来,伸手接下几片,那洁白的雪片落在掌心,很快便化了。
叹出口的气也成白雾,她道:“下雪了。”
闵煜在她身旁,侧首凝望着她:“去年今日,你我正在岐国,如今……真快呀。”
戚言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天。
雪花自是洁白无瑕,只是仰头望去时,看见的却是它所投下的阴影,没了天光映衬,看起来竟也是灰黑色的。
兴许是这天被寒风侵袭,戚言很快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一连几位医师看过都摇头。
闵煜抓着他们刨根问底:“只是受寒,怎会如此严重?”
几位医师互视几眼,最终还是有一人站出来,面露无奈道:“……肝气郁结,恐怕是心病更重啊。”
寒症好治,心病难医。
闵煜隐约知晓症结何在,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送走医官,内间的侍女来报:“到了喝药的时候,可戚相似是魇住了,怎么也唤不醒。”
襄君一听,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匆匆入了内帏,果见戚言双眸紧闭,神情挣扎,额头沁出汗水。
他接过巾帕,亲手替戚言拭去冷汗。
床上的病患面色苍白,嘴唇微动,好像在说些什么。
他凑近去听,细碎的声音逐渐清晰了,仿佛是从胸腔中竭尽全力挤出的字——
“住手……我要见靖王!”
戚言的梦境混乱极了,无数记忆的碎片毫无关联地交替闪现。
她又一次置身于赤水河畔,尸山血海之间,举目皆是残肢断臂。
浓烈的血腥味令风也浑浊,黏腻的气息教人作呕。
秃鹫与乌鸦盘旋落下,叼食着死者的残躯。
转眼她又在公子奕府邸的庆功宴上,谋臣相聚一处,人人脸上挂着欢喜的笑,眼中却都盘桓着各自的算计。
靖王宫华美的红毯,襄国野地坍圮的土屋,马蹄踏过雪泥,千军万马,军旗招展……
一幕幕划过,似慢也快极了,直到绵密的雨水响起。
戚言像是被困在了这天。
“王上不见戚姑娘,还特地叮嘱,如您以死相逼,便由奴转告一句——”
“倘若阿言死了,还有谁能为戚家向寡人复仇呢?”
滂沱大雨连绵不绝,天也是灰暗的,地也是灰暗的,唯有行刑的刽子手,刀柄上绑缚一条红绳,艳得扎眼,红得刺目。
雨水落在脸上,混着泪水滚落,区分不出彼此。
这雨下得实在太大,让她仿佛要溺死在接连不断的雨幕中。
高台上,族人被绑缚在一根根木桩前,投来的目光有怨恨,有刻毒,更有人在咒骂她的惺惺作态,嘲讽如今大难皆拜她所赐。
唯有她的父亲,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最终却只叹了口气。
那些怨恨与咒骂都是她罪有应得,而这个眼神,却困住她,令她一生都难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