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煜听了老人的话,垂下眸,良久,道:“曾经立志让乡邻们过上好日子,是我失约了。”
“诶——”老人摆摆手,满面的褶皱聚出一个笑脸,“今年可比以前好多了,官府给村里还送了牛来呢!”
“就是旱了些时日,又发大水,收成不好,不过粮税收得少了,官府还说赈灾,给了些米粮,凑一凑也能过日子。”
“还送了些过冬的好衣服,舍不得穿,都各自收好了,捱一捱等隆冬腊月,过年时候穿。”
老人乐呵呵的,眼中满是对来日的期许:“好意头啊。”
说罢,他拿着手中的拐杖往地上杵了两下。
“是我老糊涂了,有客来,连碗水都不曾上。几位随我来吧。”
一行人便跟着老人,踩着难走的泥路,到了一处临屋的平地。
那上面摆了大小不一的石块,便算是桌椅。
老人招呼他们坐下,从屋中摸出几个瓷碗。
那碗也是破破烂烂,处处是破口和裂纹,其中一只破得几乎只剩下半边。
老人将唯一一只完好些的碗放在戚言面前,笑呵呵地道:“这是亚妮子以前用的碗,是最好一个,她娘专门给收起来当个念想,长久不用了,干净的,今日有女客来,才想着拿出来见见光。”
其他的碗,实在都太破了。
这位女客虽然衣着低调,却一身贵气,怕她瞧不上眼。
老人的话乡音太浓,戚言要凝神仔细去听,方才能辨认出些语句。
天天吃饭要用的碗,为什么长久不用了?
心中一顿自然有了数,她没有问什么,只是谢过老人有心。
拿坛子盛了水,依次倒在碗里,老人招呼他们喝。
尤其对戚言道:“女娃放心喝,都是干净的。这碗拿出来的时候,专门用布擦过呢。”
戚言端了碗,饮一口。
不知是哪里取到的水,有股尘泥混合草叶的味道,有些呛鼻,看着也不大澄澈,微小的尘土在碗底打着旋。
老人反反复复强调着干净,这是他们待客,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戚言倏然掉下一滴泪来。
“这是怎么了?”老人不知所措,着急问,“是不是哪里喝不惯?看着是不好……可都是干净的。”
戚言难得失态,不顾老人挽留,以袖遮面,放了瓷碗离席而去。
方才走出两步,又顿足,没有回身,只是道:“与水无关,是我想起已故的父亲,情难自已,失礼了。”
说罢,她脚步匆匆地离开。
闵煜望她的背影,令护卫跟上。
先出言安抚了老人,随后离席向戚言所行的方向跟去。
派出的人守在马车前,见襄君来了,低头致礼,走出两步,不远不近地守着。
闵煜敲了敲马车门。
“戚姑娘?”
里面传出沉闷的声音:“别进来。”
“戚姑娘若是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车厢内没有声响。
闵煜稍作思量:“方才说给那位老人的,应当是托辞罢?”
车中静了一会儿,门轴转动的声音悠然响起。
马车门开了一条缝隙。
闵煜踏步进了车中,两边的车帘已经挂下,车厢里光线幽暗。
戚言独自靠在厢壁上,以袖掩面。
她没有立时开口,只是胸口起伏,待心绪平复些,方才问道:
“这里的村人,为何多是身残体缺,是战事之故吗?”
那些三三两两聚集的人们,有的缺了腿,有的少了胳膊,有的眼睛瞎了,有的……几乎只剩下半边身子,也不知是如何活下来的。
闵煜斟酌着说道:“此地偏僻乡野,乡人连国土易主也不大知晓,是不必被征兵上阵的。”
他停顿一会儿,有些不忍:“他们身负残疾,是因荒年争抢水源,械斗所致。”
不是战事,却是生死之争,若是抢不到水,族人便要饿死。
这地方偏僻得连消息都不大传得进来,可却并非大争之世的乐土。
穷苦一词,唯有两字,却是祖祖辈辈的命运写照,是万般痛苦的缩影。
戚言抓着袖子的手攥紧了,她用一种锥心的语气道:“倘若没有靖襄国战,国君是否……早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了?”
闵煜思量一会儿,摇头道:“若是没有靖襄国战,我也大抵是早被公父和世族挤兑而死。”
曾经的襄世子,在襄廷可并不受待见。
毕竟,谁会喜欢一个挡自己财路,甚或还要从自己口袋里掏钱出来的人呢?
闵煜道:“世间际遇,哪有算得清的时候,后悔药吃下,也未必不会后悔了。”
“国君不必宽慰我。”
她终于将衣袖放下,眼眶泛红,眼睫沾泪,的确是哭过。
此时神情镇静,眼眸却一片沉黑,翻涌着深浓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