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教他识字握笔,讲为君道理,连百家学派也能一一解说几句,在懵懂的岁月里,是公父为他一手描摹了最初的图景。
他曾敬仰这位公父,也曾以为,公父永远会是一位贤明主君。
只是后来的失望、争执、不和、打压,逐渐将这份尊崇掩埋,几乎遗忘了。
只在此时,需要抉择的关口,记忆的零光片羽不期然地飘散出来,动摇了长年累月的愤恨。
让他追本溯源,终于想起曾经支撑他与世族抗衡,支撑他与靖国浴血而战,支撑他从尸山血海中一点点爬出来,心甘情愿背负国恨家仇,纵使曾被襄国辜负也不愿辜负襄国的,正是曾经公父的一句句教导。
即便公父或许早已淡忘了。
“戚姑娘,容我再想想。”最终,他只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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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护送襄王归国的队伍早早扎营。
随行的两位谋臣在主帐外碰见。
“田先生。”一拱手。
“康先生。”一作揖。
康叔礼一向笑容和善:“此刻夜深,不知田先生要往何处?”
“晚间吃得咸,出来寻口茶水,”田兆眼皮也不撩,“康先生又是为何?”
“眼看就要进襄国地界了,我这两日心中焦灼,总有些寝食难安,是以出来散散心。”
散心?旁人散心都是往偏僻了走,康叔礼倒好,散心散到了主帐边上,本就为入襄烦忧,看着襄王营帐,岂不更是揪心?
田兆也不拆穿他,只冷哼了声,自径走开了,看着所行的方向,倒真似找地方寻水喝。
康叔礼目送他离开,一转头,却进了襄王的营帐。
此时襄王正在用饭。
牢狱的饭食总是比不得别处,有一顿没一顿,粥是薄的,汤汤水水里难得见到两粒米,偶有两块碎饼,也常是馊的。
长年累月的关押已经将他的身体熬坏了,身形好似一把枯骨,再吃却也吃不下什么。
方出狱时,初初吃到的那顿饭,当得上狼吞虎咽,直到宫人送上一盘肉,他急迫地夹下一块肥油往嘴里送。
方尝着一丝荤腥,却有股腻味从心底泛上来,令他止不住地吐了一地。
从此以后,他再进食便再无意趣,每每只敢慢腾腾,一口一细嚼地吞咽,每顿也用不了多少。
“襄王。”康叔礼进了营帐,笑吟吟地朝他行礼。
襄王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迎他:“康先生,可不敢……受礼啊。”
康叔礼被他扶起,仍是笑得恭顺,搀着他坐回原位,仿佛真似将他当做主公侍奉。
“襄王且坐,往后入襄,我等还需依仗襄王。”
襄王低头讷讷,直道“不敢”。
“今日来寻襄王,是为靖国君传话几句。”
老襄王便惶恐起来:“大靖王……是有何吩咐?”
康叔礼笑起来:“襄王不必忧心,不过是几句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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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来找我,是抉择已定?”
“煜愿往靖襄边境,为公父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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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夜,康叔礼甩了甩剑上沾染的血迹,扬手把剑抛给一旁的卫兵,转而一脸和善地将襄王从地上扶起。
仍是笑吟吟的。
“侍从护卫不力,襄王受惊了。”
几名靖国士兵忙忙碌碌,将地上几具尸体抬走,拿沙土盖去地上的血迹。
襄王惊魂未定,死死抓着康叔礼的胳膊,慌乱问:
“先生,先生,这是谁要杀我?”
“靖王既要送您归国,那必然没有食言的道理,看来,是您的故国有人不愿襄王回去啊。”
襄王坐在案前,面色惨白,灰白的胡子也一颤一颤。
良久,康叔礼在旁轻唤:“襄王,襄王?”
老襄王如梦方醒,仍有些回不过神,摸索着想给自己倒杯水,手拿着壶,抖得厉害。
“襄王且慢。”
康叔礼从他手中接过杯子,袖中取出一支银针,放入杯中验了验。
只见银针没入水中,飞速地化为黑色。
“这、这……”襄王瘫坐在地,不由得哭嚎起来,“天不容我,天不容我啊!”
“襄王切莫妄自菲薄,”康叔礼仍是笑意从容,“天,无绝人之路,我说容得,便可容得。”
“先生救我,先生救我!”襄王抓住他的衣摆,哀哀戚戚,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