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都为靖国所破时,一如所有战败城池,惨遭洗劫,如今虽已复国,但襄王宫仍在修缮。
一处保存尚算完好的偏殿里,世子煜和戚言相对而坐,皆是肃容,中间的案几上放着一封密报。
“戚姑娘是如何得知……”
“我曾是靖国谋士,这点耳目都没有,怎么把邵奕推上王位?何况靖王既然要将襄王送返,这便不再是什么秘密,大略再过几日,正式的照会也将送到,届时,恐怕还要世子亲自去迎。”
“那为何以前不知……”
“邵奕有意瞒我,”戚言的手指搭在案上,轻轻地点着,“谁能想到,他攻败襄国之后,将战败国君关押了足足三年?以他的疑心,应当早早斩草除根才是。”
闵煜:“莫非是他早已料到这天,早在三年前就防下一手?”
倘若如此,靖王心机之深沉,恐怕所谋比他所想更加长远。
戚言:“毋需多想邵奕筹谋,只看眼前如何破局。”
“其实也不难,待公父归国,虽名义上依旧尊其为襄王,但襄廷皆为你我一手任命。襄王有名而无实,靖王想借公父名义插手襄国内务,也只得落空。”
“世子小看两人,”戚言指着密报上由密文译来的名字,“康叔礼和田兆,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闵煜皱眉,上半身微微前倾:“却不曾听闻?”
“两人曾与我同为公子奕帐下谋士,虽不相熟,但行事作风都略有耳闻。”
“康叔礼是尾笑面狐狸,为邵奕周旋于靖国世族之间,表面和善,背地阴狠,被他接触过的重臣唯有两个结局,投诚,亦或抄家斩首。”
“田兆更是一条毒蛇,献策百无禁忌,当年襄国世族烧毁前线粮草,便是此人挑拨。”
“有此二人跟随入襄,恐怕襄廷难安。”
“公父归国,我自当守父子君臣之礼。他靖臣若敢入襄,便埋骨此地,以祭忠烈吧。”
因有父子君臣之礼,襄王不可立时殡天,但在襄国之地,杀个把靖臣,他倒是能做得了这个主。
“靖臣死于襄国,靖王若是雷霆之怒,襄人还有几分余力应战?依我所见,襄王与靖臣,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入襄为好。”
“戚姑娘的意思是?”
戚言:“襄国已有世子,就让襄王留在靖国吧。”
话音落下,满室静寂。
“世子不愿动手?”
“襄国的国印尚在公父手里,若是公父死在靖国国境,国印又将流落在外。”
戚言:“国宝凤鸣佩可以做抵,国印一时流落在外,难道就十分要紧吗?”
国印尚在与否,虽明面上事关正统,又系于一国荣辱,可之于襄国,生死存亡尚且岌岌可危,相比之诸多国事,一方国印所在,可算得上旁枝末节。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世子煜又道:“闵襄复国,靖王本就可以出兵镇压,如今休战而遣返襄王,算是退一步,不愿鱼死网破,却仍想掌控襄国内务。若此计不成,未必不会发兵来攻。”
戚言:“靖国送返襄王,已是承认复国,若再背离诏令,反复无常,襄国大可联盟岐钺,再看靖国还有无兵力再犯襄国。”
世子煜:“既如此,两靖臣入襄身死,又有何妨?”
“靖臣便毫无防备,等着你杀吗?”戚言加重语气,“田兆康叔礼又岂是什么省油的灯?还是说,世子要拿整个襄国来赌?”
闵煜静默下来。
争执到此,究竟为何,两人心底有如明镜,只是他终究迟疑。
他缓声道:“公父身为国君,算不得称职,人皆道他信小人,听谗言,好享乐,懒国政,更负有亡国重罪。”
于情于理,做此决断,都不过分。
可他却只道:“戚姑娘,容我再想想。”
“再想想?世子要考虑多久?马车自靖国都启程,约莫半月便到靖襄边境,我接到密报,就已晚了三四日,再传讯回去,又晚几日。世子再考虑,襄王就要驾临国都了。”
闵煜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攥紧,又松开。
戚言看着他。
假若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人是邵奕,哪怕有半分迟疑都愧对他的狼子野心。
可现在,她面前坐着的是闵煜。
这两人从来都是不同的,不过在合作愉快之时,她不会细细分辨这些不同。
只是觉得,若小人不可靠,携手君子或许也不错。
她不想再与邵奕狼狈为奸,可习惯了幽阴狠辣的作风,换上这样的和风细雨,她又觉得过于温吞。
她其实不太明白闵煜究竟迟疑在哪里。
论情,襄王与世子不和久矣,曾经明刀暗箭,你来我往时,可未必有顾虑什么情面。
论义,襄王治下民不聊生,家国倾颓,世子继位,襄人保不齐还要称赞一句大义灭亲。
难道要论忠孝?
襄王君不君,父不父,再论忠孝,未免迂腐。
她这么想了,便也这么问。
“我对公父谈不上父子情深,有时想起……更是厌烦极了他。”世子煜微垂眼睑,“只是我此时却忽然想起,他待我除去生恩养恩,也曾有过启蒙教导。”
那是很久以前,他尚且童稚时候。
那时的襄王还不似后来那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