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的禁卫军统领卫崇义第一天上任,当仁不让的亲自护卫君侧。
“大王,孟大人拿下了内庭司的徐昌。”有宫人来报。
围场一应琐事皆由内庭司掌管,围场混入刺客,内庭司大司监徐昌首当其责,便如武罗身为禁卫军统领肩负护卫君王重任却没能查出刺客混入,别的不论,渎职之罪少不了。
恒阳颔首。
须臾,又有消息陆续报来。
尽是三司清查捉拿涉案相关人等——内庭司、礼部、禁卫军……
“宫门落锁了吗?”
怀恩瞧了瞧滴漏,回道:“回大王,刚到时辰。”
“去拿进宫的门籍记录册书?”
怀恩应是,没有吩咐小内侍跑腿,亲自去了。
内侍服侍恒阳沐浴更衣,心内啧啧称奇——大王连内衫都被利刃割破许多处,身上竟然一个伤疤也没有。难道衣衫上都是刺客的血渍?大王可真勇武啊!
恒阳舒展双臂,由内侍服侍。
换好一身常服,怀恩正好捧着册子回来。恒阳借过,一页页翻开,翻到今日的记录,看到了预料中的名字。他将册子随手一扔,冷笑道:“大将军前脚进宫,恐怕后脚就要去大理寺牢狱。”抬眼看到卫崇义,“只怕明日还要到崇义府上。”
卫崇义不慌不忙:“寒舍粗陋,岂配大将军贵足。大将军只需一个口信,臣哪里敢不殷切拜见呢!”
恒阳听了脸上却一丝怒气也无,反而大笑几声,连方才的讥讽也没了。
二人对话神色自然并无拘谨,与围场时绝然不同。
卫崇义继续道:“大王乃天子,自有上苍庇佑。如今去了徐昌,内庭司落入大王手中指日可待。往后至少大王的日常起居多了几分安全。”
怀恩亦心有戚戚焉。“今日的刺杀可真惊险,原以为禁卫军在武统领手中如铁桶一般,刺客顶多混成仆役内侍,没想到竟装成侍卫……”
卫崇义不知该接什么话,犹豫片刻,下跪拱手道:“臣掌禁卫军,必当承武统领之风,誓死效忠大王!”
恒阳听完,起身扶住卫崇义双臂,卫崇义顺着恒阳的力道站起身。
“崇义与孤相识于幼年,倘若连你也不能信任,孤还能相信谁呢?”
卫崇义微露感动。
夜深人静,诸人散去。
连值夜的内侍都退下后,寝殿内再无一丝声响。恒阳终于不再掩饰疲态,他躺下闭目凝神,安神香青烟袅袅,殿内殿外悄然无声。
忽然他睁开眼睛,低声道:“你在吗?”
帘幕微微晃动,恒阳抬眸望去,原来是夜风入室。
万籁俱寂。
恒阳望着虚空,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闭上眼睛。
青岚隐身跟随在恒阳,看着他处理朝政、整顿禁卫军。三日之期一到,刑部侍郎孟有道满头大汗前来面圣,递呈查案节略。与他同来的,还有兵部与户部主官。
恒阳先看了孟有道的节略,听着汇报抓了哪些人,查了哪些人,哪些人查证属实罪名已定、如何判决……
恒阳的目光从一个个名字扫过,心中还算满意。这一次,大将军可折损了许多爪牙啊。
“刺客的身份查明了吗?”
孟有道额头开始冒汗:“还需些时日……”
恒阳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孟有道是从科举中杀出来的寒门士子,与京中权贵全无牵扯。为人虽是古板迂腐,却难得一心为君……只忠君一条就够了。
恒阳想到此处,安抚道:“难为孟大人了,梳理民户本应是户部和京兆的职责,这样吧——户部如今正在,也省得孤再下旨意。”
恒阳立即命户部尚书配合孟有道查案,天下户口黄册,尽可由刑部调阅。
倒是可以趁机查检一番户籍黄册……还有税务,如今动不得,将来要动也是个准备。
一边思索人选,一边听户部与兵部奏事。
孟有道带着感动的表情坐回座位。
“白云关今日急报,戎人数个部落有异动,白云关守将谭鹰请朝廷拨军械粮草以备战。”
“白云关要多少?”白云关是戎人进入中原的要道,那里驻扎着三万边军。白云关往西,凉州、延州、定州……数个城池均有边军驻守。白云关的守将谭鹰,受大将军提拔,又拜大将军为义父。凉州刺史顾如安是大将军的表弟。延州守备周郓娶了大将军的侄女……大将军,大夏王朝最高军事统领,各路军马的统帅。而自己这个大吴君主,手里只有不到一万人的禁卫军。
“粮草十万石、各类军械……合计五万件。”兵部尚书吞吞吐吐地说。
殿内静得吓人。
恒阳扯了扯嘴角:“孤三日前遇刺,今日白云关就有紧急军情。倘若孤不幸驾崩于三日前,也不知今日白云关是要备戎呢还是——”
“咳咳咳——”孟有道被茶水呛了,一阵剧烈咳嗽打断恒阳的讥讽。
有着事大家心知肚明,但没有捅破窗户纸,面上总还能装装样子。一旦捅破,只怕就要兵戎相见了。
恒阳被孟有道提醒,怒火暂消,把“清君侧”三字咽了回去。
“告诉谭鹰,百姓艰难,国库空虚。给他粮草军械各一万,让他斟酌着用。”白云关漫天要价,恒阳也坐地还钱。
剩下兵部所报,无非是戎人动向,边关各州各军详情。
恒阳细细听了,一一指示。
夕阳西斜。
议事已毕,恒阳见诸臣面有疲色,劝慰道:“诸位爱卿辛苦了,回府休息去吧。”
三臣皆道不苦。
孟有道云:“臣惭愧,不能为君分忧,何敢言苦!”
兵部与户部尚书亦先后道:“君忧臣忧,臣愧受爵禄,心内煎熬……”
恒阳听罢,欣慰道:“有诸卿如此,孤何忧不平、何愁不荡啊!”
他站起身来,步至门边,仰首望着高空广阔无垠、红日湛然生辉,朗声道:“大义在孤,乱臣贼子何惧之有?!”
无论心中如何想,诸臣都满脸肃容,恭顺俯首。孟有道更是激动高呼“大王英明”,看恒阳的眼神如看古之圣君。
“孤乏了,你们也退下。”三臣去后,恒阳让怀恩和卫崇义也退下。
内侍宫女们因君臣议事原就避得远远的。空阔的大政殿只剩下恒阳一人。
恒阳松下脊背,将身体靠在龙椅上。
然而身体可以松弛下来,脑海里却一刻也不得宁静。
边关、戎人、军械、粮税、禁军……
像无数杂乱的线头彼此交织,凌乱不堪。又像一块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胸口,令人难以喘息。
他忽地坐起来,抓起案上白玉嵌宝的镇纸恶狠狠地摔了出去。宣州进贡的织金地毯厚实柔软,镇纸只发出轻轻的闷响,连嵌的碧玺都没掉。
恒阳并不如他的话语那般从容自信。
青岚已拼凑出这一世恒阳的处境。
少年登基,内有权臣,外有边患;可用者少,可信者稀。
青岚心里有疑惑。
恒阳误入凡世,先自己一步前来保护恒阳的羽族呢?
为何会坐视恒阳在凡间受难?
青岚放出神识,却搜寻不到一点羽族的痕迹。
羽族不可能阳奉阴违,除非出事了。
青岚面上露出警觉的神情,喃喃自语:“羽族失踪,莫非有什么针对神族和恒阳的大阴谋。此事非同小可,须向神尊报信。”
指尖刚凝出一线灵光,立即扑上来一个人影。
她驱散了青岚的示警灵光,连声唤道:“爹爹爹爹——”
华微。
“你不是回神界了——”青岚再好的脾气也濒临失控。“丹愫神君派来保护恒阳的羽族呢?”
华微比谁都快一步跑到人界,还私下给恒阳用梦恬香,羽族会不管?羽族失踪要是跟她没关系,青岚就白长了个脑袋。
这丫头,简直胆大包天!
“我现在就回去,爹爹你别生气。”华微小心翼翼的向后挪脚。
青岚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先说清楚。”
说清楚你是怎么瞒过我的神识搜寻,又对羽族干了什么好事!
碧云山的恒阳神君,凌霄、丹愫二位神君独生爱子。他生而为神、灵力强大,上有父母疼爱,下有众神族敬爱。青岚从未见过他忧愁烦恼的模样。他不需要争夺什么,因为他一出世便拥有一切。
数日来所见的凡间帝王却截然不同。青岚瞧着他用不同的面孔接见不同的大臣,时而宽厚仁慈,时而豪迈慷慨,时而忧心忡忡,时而殚精竭虑,时而踌躇满志……他明明是凡人,却像会读心术,总能窥探出对面之人所思所想,用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将自己最符合对方期盼的一面无限放大,让对方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
待他神魂归位再想起此时模样,不知会是何心情。
“大王屡次出事……天下人又不是傻子,岂有不明白的?大将军也太明目张胆,若真想取而代之,先王驾崩时大王尚且年幼,那会儿逼迫大王禅让岂不比如今容易。”
“唉……你哪里知道。大将军可不是良善人,只是大王从小生患恶疾,先王在时遍请天下名医还不够,什么巫师相士、真人法师,但凡有点名头的都召至京城为大王看病。那时候王宫内外不是药味儿就是香火气……人人都以为大王活不到成年。既然大王迟早会死,大将军何必徒然的背负弑君之恶名呢?”
“怪不得呢……”
两个绿袍小官交头接耳,怀里抱着书匣,穿过御园卵石甬道,约莫是往大政殿送文书。
御园中宫娥内侍甚少,花木扶疏掩映着隐约的玄裳。
这两个绿袍小官以为无人听见彼此的低语,却不知隔着这片浓密花屏,怀恩脸色已经发青。
若不是恒阳摆手制止,禁卫早就扑上去把这两个蠢蛋按到金波池里醒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