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送给你。”扎着冲天辫的男童将红彤彤的糖葫芦递给对面颀长清瘦的男子。“这是我给你的聘礼，吃了它，你就要嫁给我啦。”

男子接过糖葫芦，咬碎包裹山楂的糖衣，酸酸甜甜的滋味令他绽放笑容。

扎着冲天辫的男童也满足的笑了。

“青青，你在家里要好好的，等我下学回来就给你讲故事。”冲天辫换成总角，男童长高了些，怀里抱着书匣，一只手还牵着一个男子。

男子容貌未变，仍然二十来岁的模样，清清冷冷的，笑容绽放的瞬间却极尽温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总角已拆，玉簪束发。已经加冠的他握着眼前人的双手，深情吟诵。“今夕良时，永不相负。”红烛高燃，面前的人俯首浅笑。他伸手托起白玉般润泽的下巴，缓缓靠近。

灵鹤衔芝的烛台被撞翻，险些烧掉还未批阅的奏折。恒阳惊醒，一个小宦官慌忙泼茶水灭火收拾桌案，一个尖声呵斥“奏折都被你这慌脚鸡毁了…”，一个将披风覆在恒阳身上，一个殷切关怀“大王可要进些点心”，还有一个闯了祸的瑟瑟发抖跪于地上，口中直呼“饶命”。

嘈杂糟乱。

恒阳定了定神，起身走到铜镜前，铜镜映出一张俊美的面孔。剑眉星目，猿臂峰腰。高大挺拔的身形常常看得宫娥面带红晕。

此刻铜镜中映出的人胸口起伏略大，显示出主人极不平静的心绪。

怀恩听到动静，进来斥退了乱糟糟的内侍。“如今什么人都敢往大王身边放！”

发现恒阳面色沉郁，眉目间透着躁意，不由得担忧：“大王又做梦了？”

恒阳无言地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总觉得旁边应该有一个男子并肩而立。

怀恩担忧道：“大王自幼被怪梦困扰，不如发布皇榜，广召天下奇人异士，或者能解决大王的怪梦呢？”突发奇想：“或许还能寻到大王的梦中人。”

恒阳只摇头，不言不语。

自有记忆以来，他总是梦到同一个人。梦中的自己有时是总角孩童，有时是山野村夫，有时是翩翩公子，有时是英武将军。无论自己在梦中是什么人，总是在向另一个人倾诉衷肠。而那个人却一直都是二十来岁青年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年幼不存事时，他将梦告诉母亲，母亲又告诉父亲。双亲私下寻来各路相师真人，使了无数术法、医药。折腾数年亦毫无用处，徒令双亲忧愁。好在他只是做梦，白天没有任何异常，对身体也无影响。渐渐地他不再对别人说那些梦，也是免得父母担心。

后来父母相继薨逝，除了从小伺候的心腹，便更不会说了。

十多年来，从最初怀疑妖怪作祟到平静以对，再到如今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梦境也越发的直白大胆。有时候恒阳都不知道是梦境影响了他，还是他也在影响梦境。

梦中人，如幻如真，仙耶？妖耶？

华微驾云而上，天门前正巧遇见青岚。

“师伯——”她喜笑颜开地奔上前，挽着青岚的胳膊。“真巧，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青岚看向她毫无心虚的面孔，再将视线投向她飞来的方向：“你从哪儿回来？”

“没哪儿，就随便逛逛！”华微道。

淡淡的香味从青岚鼻端飘过，他顿住，细细一闻，从华微身上闻到奇异的味道。

“梦恬香！”

梦恬香是蝶族之物，为织梦所用，所织之梦多为两情缱绻、夫妻恩爱缠绵。

甜梦香并非日常所用。华微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香味？她用梦恬香做什么？

青岚的神色严肃起来。

“师伯英明，连梦恬香都知道。”华微甜笑着拍了一记马屁。

就知道这孩子不是省油的灯！青岚无奈。

“神尊命我下凡看护恒阳。你若不告诉我你干了什么好事，我便回禀神尊，请神尊换人来干这份差事！”青岚没时间与华微软缠硬磨，索性直击主题。

看护？岂不是得爹爹日日夜夜守在阿爹身边！

华微期期艾艾地靠近青岚：“我说我说——”

青岚听华微的“丰功伟绩”听得面色忽青忽白时，人间的帝王已经由少年长成青年。

王朝有秋季狩猎的习俗，十月，大王率亲贵百官至离宫狩猎，遭遇刺杀，下落不明。

神明降世，周身自然携带神光。

青岚循着神光落在林间，面前便是失去意识的恒阳。

他一身玄色猎装，猎装上金丝刺绣的金龙被锋刃割得七零八落。

离恒阳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倒着两具尸体，尸身裹着轻甲像是侍卫。其中一具身上插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剑。另一具连手臂都被砍断。

方才一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战斗。

青岚步至恒阳身前。

昏迷的青年有着熟悉的眉眼，脸颊粘着泥屑仍英俊得叫许多人自惭形秽。即便此刻眉目紧闭，依然透着几分威严。

但他周身的神光散而不凝，虚而不实。

可见还没有遇到他的“机缘”。

若放任不管任这具凡人□□死去，哪怕神魂归位，也免不了境界衰退。

青岚定了定神，拈来一缕灵光，灵光穿枝碎叶、惊飞鸟雀，在天穹绽放出夺目的光。

方圆数里的人都看到了。

怀恩心中一动，挥手指向光耀处，朝禁卫们呼喝道：“去那边——”

禁卫们朝着那个方向汹涌而去。

青岚守在恒阳身边，凝视着恒阳。

他的腰腹处扎着一支箭，箭身深入腹部，殷红的色泽缓缓蔓延。白色的里衣也染成红色。

青岚屈膝，握住箭身干脆利落的拔起。在恒阳无声的抽搐时，双手掐诀，澎湃的灵力涌入自身，再顺着他的手势灌入恒阳体内。

血止，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连个疤都没留下。若不是破掉的衣衫和衣衫上的血迹，任谁也看不出这片光滑紧致的皮肤上有过那么严重的箭伤。

恒阳突然发出细微呻吟，青岚对上恒阳虚弱的眼眸。

青岚尚来不及品味出那一瞬间的滋味，恒阳已经抓住他的手臂。

说“抓”未免有些勉强，青岚只要轻轻一晃，便能甩开恒阳虚弱无力的手。如果恒阳没有睁眼，青岚或许会如此。但既然恒阳已经睁眼，再这般便不合适了。

恒阳双唇开启，似乎说了两个字，却一丝声音也没有。

然后眼睛再度闭上，青岚默念至十，恒阳也没有睁眼。

青岚看看仍旧搭在自己腕上的手，脑海里又闪过对华微的承诺，叹了口气，重新凝聚灵力，这次光芒如微澜如清波，缓缓漾向恒阳。

须臾间，恒阳的面色也红润起来。

搭在青岚腕上的手紧了紧，恒阳终于再次睁开眼。

眼神没有了虚弱，反而锐利如箭。然后似乎待看清了眼前之人，青岚只感觉那只手猛地收紧，箍着他的腕，然后锐利消失，化为迷茫。当迷茫散去，归于清明。

握着的手劲却越来越大。

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身后传来枯枝败叶被轻踩的声音，青岚没有动，恒阳却忽然扑倒青岚，两人在地上滚动两圈，一支箭破空而过，钉在身侧的地上，冲击力溅起泥屑。

青岚的灵光不仅吸引到禁卫，同时给刺客指引了方向。而且此刻比禁卫先赶到。

青岚被恒阳压在身上，耳旁是恒阳急促的呼吸。

恒阳的手一只牢牢紧握着他的，另一只将他的头掩在自己的下面——这是一个保护的姿势。四目相对，恒阳眼中透着焦急与紧绷。

利刃破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恒阳闭上了眼睛，后背弓起，将青岚牢牢笼罩身下。

他准备好迎接兵刃割开血肉的痛感。

但没有等到。

发现他的刺客保持挥刀的姿势，仿佛被冻结般。当他疑惑而转身回首时，冰凉锐利的刀锋距离他不过两指宽，顺着持刀的手臂，连刺客凶狠而亢奋的眼神也看得清清楚楚。

刺客被时间冻结，在他恍然未知的时候。

恒阳的视线在青岚和刺客间来回移动，惊疑不定。“神仙？”

“……妖怪？”

恒阳话音刚落，眼前霎时一空，不知是仙是妖的梦中人已无影无踪。

手中明明犹存温热的触感，却什么也握不住。

“大王——”

“大王在此———”

“护驾——”

树枝灌木被踩踏，大波禁卫军们终于发现了他们的君王。被定住的刺客瞬间恢复行动力。这刺客什么也没发觉，只惊骇如何眨眼间少了一个人，又来了许多禁卫军。但他来不及细思，便被蜂拥而来的禁卫军们乱刀毙命。

怀恩慌张地检查恒阳的身体，“太医——快来看看大王——”

禁卫统领武罗跪地俯身：“臣救驾来迟，请大王降罪！”

恒阳驱散脑海中的面孔，将神思收敛。“围场遇刺，禁军统领难辞其咎。”他的目光扫过武罗身后跪着诸人，点出一个。“卫崇义，今日起由你担任禁卫军统领一职。”

卫崇义又惊又喜，赶紧叩头。“尊王命，臣必当恪尽职守、尽忠效命！”

恒阳颔首，又道：“拿下武罗。”

卫崇义毫不犹豫，亲自动手反扭武罗双臂，将前顶头上司按压在地上。

武罗面色扭曲，但并未反抗。

此时随侍的文武官员们也纷纷赶到。禁卫军们将地上尸身收殓，怀恩指挥内侍们顷刻间清扫野地设帐安营。恒阳挥退欲为他更衣的内侍，径自在龙椅坐下，任各种目光扫过他的身体。

“刑部侍郎孟有道。”

一个清癯的中年文官匍匐出列。“臣在。”

“大理寺卿孙博。”

又一官员出列。“臣在。”

“京兆尹杜辅运。”

又一官员出列。“出列。”

“禁卫军混入刺客，前禁军统领武罗交由大理寺羁押，着刑部、大理寺连同京兆尹三司共查，禁卫军统领卫崇义协办。三日内，孤要一个清楚明白的真相。”

三臣肃然俯首：“尊王命！”

恒阳的目光从众臣身上一一扫过，众臣或低首不敢直视圣颜，或忧色盈面，种种神态不一而足。

表情可以做伪，面皮之下，谁知道那颗心是红是黑呢。

“回宫。”

君王的猎队煊煊赫赫离去，留下围场的一片狼藉。

青岚见识了人间帝王的威风，只是无暇感叹。他心中惊疑——恒阳既已转世为人，当仙力全无才是。凡人之躯为何能抓住隐身的仙人？难道恒阳的灵力不曾全部失去！

他隐身随着大队人马，看着恒阳身边大臣侍卫来来去去。听着恒阳与臣工们商议朝政几乎通宵未眠直至次日抵达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