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几年，傅雪尽始终没有忘记当年刚入行的时候。
那时的她已经走投无路，绝望得想向车流走去，没有留恋，反正身后也是地狱。
像周杳说的，陪那些有权有势的老男人，用身体换取资源。
然而，才走到路边，她的手就被一个陌生的小孩子死死抓住。
小孩子睁大眼睛惶恐地望着她，一声不吭，拉着她远离了公路。
“姐姐，你一个人吗？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小孩子的眼里有泪光，又大胆又害怕地说，“我、我叫孟礼。”
她刚自我介绍完，就被拆台了。
真正的孟礼提着一袋东西飞奔过来，神色紧张，声音颤抖，“凝凝，不是让你在门口等我吗？你跑这里来干什么？你要吓死我啊？”
傅雪尽的注意力被这对姐妹吸引了，问小孩子，“凝凝？你不是叫孟礼吗？”
孟礼摸不着头脑地问：“你叫孟礼？那我叫什么？”
小孩子笑着说：“太紧张了，说错名字了……我叫孟以凝。”
被这对姐妹一捣乱，傅雪尽忘记了自己要走向哪里。
几天后，孟礼给傅雪尽发来一张选角海报，是海纳影视的新人导演牛茂为电影《风之影》公开选角。
孟礼说：“这是我让我妈帮忙找的，她说海纳影视是大公司，不会骗人。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试试。”
傅雪尽别无选择，按照海报上的时间地址去了。
现场的人很多，大部分是艺术院校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有说有笑。
独自一人，才高中毕业不久，对表演一无所知的傅雪尽第一次怯场，自卑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她没有带简历，没有带照片，大概会被忽略掉吧。
即使可以参加面试，也不会被选上的，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演戏。
她的大脑空空，像空洞的、被遗弃的建筑，飘荡着可怕的回声——
“傅雪尽，你乖乖陪他们笑一下，能死啊？”
“傅、雪、尽？”
有人在不确定地叫自己，傅雪尽立刻抬眸，就看见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站在接待处，手里拿着签到表，直直地看向她。
“轮到你了，过来面试。”
面试室里，一张长桌上放了三个名牌，依次是刘晓慧、牛茂、李括。
傅雪尽瞟一眼，凭名字确定“刘晓慧”是女性，但她人不在，位子空着。
她只能盯着带自己进来的年轻男人，看着他在中间的位子落座，名牌上是“牛茂”二字。
一坐下，牛茂并没有理会不知所措的傅雪尽，反而转了一下椅子，跟李括说起悄悄话。
“我觉得女一号不用面试了，就是她，你觉得怎么样？”
李括打量着傅雪尽，无言，点了点头。
“傅雪尽，自我介绍一下吧？哪个学院的，大几了，几岁。”牛茂说着，翻了翻桌上的一沓简历，隐约想起什么，“你是不是没有带简历？”
傅雪尽拘谨地点点头，“我还没上大学，今年……十六岁。”
她的话音刚落，牛茂和李括下意识翻简历的动作不约而同僵住。
傅雪尽长得高挑，美貌惊人，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只会被她的美貌所震撼，完全不会去在意她几岁。
这次公开选角主要面向各大艺术院校的学生，牛茂和李括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十八岁以下的孩子来参加。
“你十六岁……”
这一下子，轮到牛茂和李括不知所措了。
不去专注傅雪尽的美丽容颜和清冷气质，就能轻易看出来，她稚气未脱，神情、声音，完全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你的家长有跟你来吗？或者，你有没有签经纪公司？经纪公司有负责人跟你来吗？”牛茂小心翼翼地问。
“……我自己来的。”
后来傅雪尽才知道，别人面试需要一段即时表演，而她的面试很简单，牛茂和李括都忘了叫她表演，只想着怎么顺利签下她。
得知她的监护人和经纪人都是光耀娱乐的老板后，牛茂和李括对视一眼，仿佛知道了什么，再看向她时，目光多了一份怜悯。
海纳影视主动联系光耀娱乐，令周传宗和蒲漫喜出望外，对傅雪尽的态度也好转了。
合约一签，没多久就开机，傅雪尽稀里糊涂成为了一名演员。
第一次站在镜头前演戏，傅雪尽一身僵硬，即使已经把台词熟记于心，也忽然说不出来，磕磕巴巴的，就像被怯懦的鬼上了身。
剧组的人在私底下嘲讽她“小孩子不济事”“中看不中用”“没天赋”。
在她一心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剧组的时候，牛茂对她仍有无限耐心，会陪她在角落里坐着，教她观察别人，会拿着剧本，一字一句教她怎么讲，好声好气地哄她，“你把摄像机当作不存在，模仿我刚才说的，试一遍好不好？”
牛茂不厌其烦地教了一个月后，傅雪尽才终于开了窍，学会将镜头视为透明，学会揣摩人物，学会忘掉自己，成为角色……
《风之影》的拍摄到了尾声，傅雪尽知道，牛茂是眼前唯一一个她可以依靠的人。
杀青后，在即将各奔东西的前一天晚上，她敲响了牛茂的房门。
牛茂和以往一样，让她进门，不关门。
她自己关上了门，坐在他的床上。
“傅雪尽？”牛茂迟疑。
“导演，”傅雪尽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说，“我无家可归了。”
空气沉寂了良久良久。
牛茂走近她，蹲在地上，望着她，就像在安抚小孩子一样，哄她说：“不用担心，你很快就会名成利就，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有很多人喜欢你，很多人祝福你，很多人维护你，所有好的一切都属于你，到时没有坏人可以阻挡你、伤害你。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看着你，保护你，知道吗？”
牛茂什么都看得清，知道她的处境，却只是胡说八道搪塞她。
在这一瞬间，傅雪尽用憎恨的眼神瞪着他，决堤的泪水却快速模糊了她的恨。
飞机落地定川，傅雪尽就和牛茂走散了，周传宗和蒲漫亲自来接她，车子并没有往周家开，而是往繁华的市中心。
一到锦园，傅雪尽就知道又有饭局。
她绝望地握紧手机，脑海里浮现出牛茂的模样，可他对她坐视不管，她将他的模样挥去，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孤儿的死活。
没有人……
“不用担心，你很快就会名成利就，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有很多人喜欢你，很多人祝福你，很多人维护你，所有好的一切都属于你，到时没有坏人可以阻挡你、伤害你。”
牛茂的胡说八道又在耳畔响起，傅雪尽在心里冷笑——“所有好的一切”她都拥有过，命运已将它们带走。
母亲、父亲、富足的家境、无忧无虑的生活、最好的学校、光明的未来。
还有……
还有始终只有自己知道的怦然心动。
一切就像是一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
傅雪尽恍然如梦地想起才过去几个月的高中生活。
萧和宇。
遥不可及的三个字，赫然浮现在脑海里。
已经更加遥远了。
远得她无法想起他的模样。
走在前头的服务员打开包厢的门，一阵轻风迎面扑来，清淡的芬芳钻进傅雪尽的鼻腔，没有令人恶心的烟草味，反而叫她茫然。
“陈总！”
周传宗和蒲漫笑得谄媚，刚走进包厢两步，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黑衣男人拦住。
一名穿白色西装的女性上前，皮笑肉不笑道：“周董、蒲总，陈总只想见一见傅小姐，没约你们。倘若有可能合作，自然会约二位商谈。”
出乎傅雪尽意料，周传宗和蒲漫灰溜溜地退出了包厢。
虽然讨厌他们，但傅雪尽下意识就是要跟他们一起退。
然而女人走到她身边来，恭敬道：“傅小姐，请。”
傅雪尽脸色苍白，沉重的双腿挪了几下，当即看见他们嘴里的“陈总”。
她早就见过的。
在报纸上，在杂志上，在电脑上的新闻界面……
跨国企业萧氏集团的董事——陈风微。
也是萧和宇的母亲。
“你就是雪尽？”
陈风微笑盈盈地打量她，目光温和。
傅雪尽的呼吸一滞，呆呆问：“你认识我？”
刹那间，她的心里冒出一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念头——
是萧和宇说起过她吗？
陈风微笑着，轻描淡写说：“我看过媒体去《风之影》剧组的采访，早就想认识你了。”
不是萧和宇说起过她。
傅雪尽在心中自嘲一笑，萧和宇怎么会说起过她呢？
“你刚拍完入行的第一部电影对吗？”
“嗯……”
时至今日，名成利就的傅雪尽才反应过来，昔日第一次有媒体到《风之影》剧组采访之前，她无意听过李括问牛茂，“怎么叫媒体来了？不是要搞神秘吗？”
牛茂嗤笑，“想过了。我们都是新人，搞神秘，搞到最后只会把自己搞没了。所以我邀请媒体来采访，先把傅雪尽亮出去。”
李括问：“公司同意了吗？”
牛茂毫不在意说：“有什么问题我会负责，不过能有什么问题？采访而已。
“傅雪尽的资质，只要上一次报纸，一定就成名了。她要是成名了，海纳肯定要重视她，说不定还有别的大公司要找她拍戏，比如和风什么的。反正把她亮出去，对《风之影》有益无害。”
当时的傅雪尽刚出社会，对很多事都不懂，本身也没有成名的欲望，所以听完之后，她没放在心上。
现在她终于明白，牛茂没有搪塞她，他帮不了她更多，只能帮她成名，让她有机会被陈风微看见。
尽管《风之影》才杀青，陈风微也利落决定，让傅雪尽挑大梁，主演一部将在黄金档播出的电视剧。
合约一签，傅雪尽就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牛茂。
他轻松一笑，又一本正经嘱咐道：“傅雪尽，好好演，你可以的，不要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随着《风之影》下映，两人的联系被命运偷偷画上了句号。
傅雪尽记得自己好像说过，“导演，有机会我们要再合作。”
又好像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