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声从旋转楼梯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的手抚过这清代竣工的白玉扶手,质地柔滑而冰凉,这栋屋子,处处都是金钱与欲望的气息。7岁来到这里,最先拉起他手的不是裴汶永,而是他当时的妻子,杨蕊芝。
杨蕊芝是江南富商之女,但家里也没让她走经商之路,而是一路留洋读到博士,到港城做了个大学老师,九十年代有学问的人自然备受尊重,裴汶永为了娶她,五年内没有招惹其他花草。
杨家早看中裴家在港城的地位,五年期间也努力劝说女儿,杨蕊芝嫁过来后,裴汶永对她宠爱有加,引来许多阔太的羡慕。
杨蕊芝是温和不带棱角的,早些年也一直在做儿童公益,知道裴之声的处境后更是怜惜这个孩子,是以裴之声一来,她就牵起了小男孩的手,她不会粤语,普通话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味道,轻柔悦耳,“阿声,以后这里是你的家,有我在,你会过得好好的。”
这话像是一种对其他人的警告。
裴之声起初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不清楚杨蕊芝的故事,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在这个家里,真正有话语权的是那位始终站在隔他一臂距离之处,穿着黑色中山装,杵着拐杖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杨蕊芝说完后,便上前一步抱起了裴之声,“我嘅崽,你受苦了。”
裴之声应该感动,应该委屈地掉泪,毕竟他只是个小孩,做什么都可以被理解,但他目光扫过那些大堂里的众人,他们在审视他,他同样也在审视他们。
7岁孩童的目光又有何可惧?他们肆意地看着裴之声,这些人精早已学会掩藏内心鄙夷,自以为流露出的都是善意。
如果他们知道裴之声这七年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度过,或许会收起伪善的眼神,多用点真心待他,才不至于在20年后的今天,被眼前势头正盛的男人压制。
“我想大家都是真正关心我阿爸,所以这两天都守在这。”裴之声终于开口。
有人迫不及待地问,“裴老先生怎么样了?”
裴之声顺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个连他都面生的脸,无奈裴家人多,裴之声也懒得去想问话的人是谁,“身体无碍。”他说。
大家似乎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裴老一生行善,该长命百岁的。”
一声冷呵格格不入地传进裴之声耳里。
“一群假人在这里说些假话还真把自己当真的裴家人了。”
说话的是一个女人,似乎刚从一场晚会过来,身上还穿着一袭高奢礼服,脸上妆容精致,连发丝都细心护理过,一头及腰大波浪垂在身后,风韵极佳。
四周琐碎的声音在她说出这句话后都平静下来。
没人会反驳她。
“家姐。”裴之声唤道,“你如果还有事,可以先走。”
他可不想在这里替裴关禾收拾烂摊子。
裴关禾拎起裙摆走向裴之声,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地扎进众人的心里。
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位靠自己在这肮脏之地杀出血路的弟弟,这么多年,她看着他长大,从一个冷淡孤僻的小孩,长成一个心思深重的大人。这些年,她听闻了不少裴之声的事迹,说他冷,说他疯,说他不近人情,又说他手段残酷。
这些话,裴关禾从来不往心里去。她知道,裴之声不属于这里。
“声仔。”裴关禾红唇轻启,嗓音低低的,“欢迎回家。既然阿爸没事,我们姐弟也该团聚一下了。”
她似想拥抱裴之声,却被男人偏头躲过,“家姐,你的事,想自己解决还是我帮你解决?”
裴关禾脸色微变,但很快换上一副柔媚笑脸,“你是要解决我的事还是想解决我?”
裴之声从她身旁走过,留下一句不带感情的话,“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他永远懂得裴关禾的痛点在哪,果不其然,此话一出,裴关禾疯了一样想上前跟裴之声理论,却被一个人拉住。
裴泽辰对她无声做了个口型,别冲动。
就在裴之声不再回头,大步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阿声,你去哪?夜里不在家住吗?”
是他温柔儒雅与世无争的好大哥。
“阿爸让我给他找律师过来。”裴之声说。
一句话,再次让所有人内心动摇。
这个节骨眼找律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裴关禾冷冷瞥向那始终挂着笑脸的裴志兴,唯恐天下不乱道,“大哥,还不去阿爸面前争取一下吗?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裴志兴的目光落在她脖子的项链上,那里吊着颗种水一流的高冰翡翠,他上前几步,手指抚过翡翠,被裴关禾嫌弃地拍开。
“阿禾。”他压低声音靠近她耳畔,“野狗抢不走主人的东西。”
裴关禾不甘示弱,“那就看看,谁是主人。”
·
裴之声走后,季如烟的生活没有比她想象中平静。他一走了之,留下了方行这么个烂摊子。
和钟翊沉重逢那一天,两人去吃了顿饭。
熟悉的店,熟悉的人,季如烟感到安心,但又因为方行的事,眉眼间不自觉透着些忧愁气。
钟翊沉看出她有心事,没有直接问,而是给她倒了杯度数低的酒,温柔哄着,“其他的事先放下,我们难得叙旧,至少得吃好喝好。”
这家中菜馆在阳城开了三十多年,便宜实惠,份量也够多,两人小时候每次来阳城都会来这吃上一顿,钟翊沉出国后,季如烟就很少过来了。
老板没有变,还是那个留着络腮胡的糙汉子,只是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看见他俩坐在这,还很惊讶,“我没认错吧?如烟?小钟?我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你们了,长开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钟翊沉正替季如烟清洗碗筷,闻言,抬头冲老板笑,“特意回来吃您家的凉皮呢。”
“吃!你俩给我多吃!这顿就当我请你们了。”
“诶那可不行,唐叔,请他吃饭这件事你可先别跟我抢。”季如烟说,“我俩也很久没见了。”
“行行行,不抢,那下次这个机会就给我好了。”
“你们都抢着请我吃饭,倒让我不好意思了。”钟翊沉说。
“那你别吃了。”季如烟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直来直往。
钟翊沉挑眉,“小时候还会让我两句,现在倒是越来越会呛声了。”
“看你刚才那身手,已经不是需要我谦让的小可怜了。”季如烟用皮筋将长发扎了个低马尾,脸颊边垂下的碎发也被她塞到耳后,看着素净清纯。
钟翊沉盯着她手腕上的红痕,不敢想象要是刚才他没偶遇她,会发生什么事。
“如烟。”
“嗯?”
“改天给你报个防身术班。”钟翊沉微微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沉香手串,“你在这边是不是一个人住?”
“对,我爸妈偶尔过来。”季如烟说,“防身术班就不用了吧……我工作一旦忙起来,也没什么时间去练防身术了。”
“我会在阳城呆一年左右。”钟翊沉手指更加用力地揉搓着手串,“我不忙,可以当你的保镖。”
“翊沉,今天只是个意外。”季如烟说,“那个男的是我好朋友的未婚夫。”
钟翊沉脸色更难看了,“那他还对你……”
“因为我知道了他赌/博的事,他怕我对我好朋友说。”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肯定会跟你好朋友坦白的。”
“对。”季如烟面色犹豫,“我在想怎么说对她的伤害最小。”
“如果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伤害无论如何也不会小。”
“翊沉,你说得对。”
老板端了一大盘凉皮和拌菜上来,“上点小菜,你们先吃着。”
季如烟:“好嘞。”
钟翊沉的情商向来很高,季如烟虚心问道:“假如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就好比我是被未婚夫骗了的人,你要怎么对我说我的未婚夫的事?”
钟翊沉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不会有那样的未婚夫。”
“我只是做个假设。”
“那我应该会说——”钟翊沉思考了一下,“他人不行,跟他分了,跟我走。”
“……”
钟翊沉扑哧一笑,“这么多年,你还是很好骗。”
“你无不无聊。”季如烟用手托着下巴,“本来今天是要陪她试婚纱的,刚才我给她发消息说身体不舒服,改天再陪她试,让她先回去了,我还挺过意不去的。”
“这婚纱要是试了,恐怕后面更伤害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
“诶等下。”季如烟手机振动起来,“是她打来的电话。”
钟翊沉示意她接。
“喂阿澈,你都知道了?”季如烟皱起眉头,“嗯,我就是准备跟你说这事,但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承认,那你怎么想的?”
……
挂了电话后,季如烟碗里已经被夹满了菜。
“沟通得怎么样?”钟翊沉放下筷子问道。
“她未婚夫主动承认,并且给她下跪道歉了。”
“她原谅了?”
“当然没有。”
“那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朋友……把她未婚夫打进医院了。”
“……”
“那岂不是还得赔医药费?”钟翊沉问。
“不仅不用给,她未婚夫,哦不对,前男友还要倒赔她精神损失费。”
“这人怎么突然变了?他刚才对你可不是这样的。”
季如烟撑着头想了想,“应该是裴之声在背后出了力。”
“谁?”
“就是……阿声。”
沉香手串掉在地上,惜手串如命的钟翊沉却没有马上捡起来,而是笑容温和地问她,“你们俩,还没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