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月明让刘岘青把之前在儿童公园拍得的录影片段发给他,学院的网速一般,传了几天一直卡住传不过去,常月明他拿了笔记本电脑,在咖啡馆等岘青,让她拿了手机直接传他电脑里。岘青连接了手机和电脑后,常月明无意看到了弹出很多织布机和布样的图片,因为和岘青的专业无关。这些图片在内存里占比大,他等岘青操作传视频:“你想喝点什么?”
岘青盯着电脑:“不知道,不想喝甜的,也不想喝咖啡。”
“绿茶?采花毛尖可以吗?”
“上次喝了觉得很好喝,后面自己买了一包,可能最近喝够了,略微有点寡淡,泡浓了又会略苦涩。有没有香香的,不苦不涩的,也不会寡淡的茶,帮我推荐一下?”
“茶叶也是差异很大,下次拿一罐好喝的五峰毛尖给你尝尝。你刚说的这种茶的话,我问问老板有没有银花香。花香高扬,过口不苦不涩,半发酵的茶回味悠长很多,不寡淡。”
咖啡店没有这么多品种的茶可以选择,岘青的视频也传完了,常月明取了电脑,起身:“走,我带你去喝茶。”
两人来到儿童公园南门停车场,走到顶里面再左拐过一道窄铁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带有院子的宽敞茶室。院子的大香樟树下坐满了喝茶闲聊的客人,禹市本地方言属西南官话语系,她们也和西南府邸的人一样喜欢说话。茶室提供茶汤和小食,也全然不在意客人自带食物,点一杯茶即可无限续杯至闭店。
那些点了壶泡茶和小食的客人来得早,也可以坐进小包间,说是小包间不过用竹制屏风略作隔断,出入在视线高度做了厚布帘遮挡,布帘上绘有不同花卉以作区分,局部给了点隐私空间,这空间给得非常有限,但是聊胜于无,去晚了纵使点了壶泡茶也得坐在喧闹的堂前树下。
常月明径直走向最后一个包间,布帘上绘有半树月桂。他放下电脑后去前台点茶,为自己点了浓泡的五峰毛尖,为刘岘青点了凤凰单枞银花香,这种茶又名“鸭屎香”,初次看到名字后,抗拒着被动喝了一口,茶香和名字反差很大,让他印象深刻。今天岘青突然让他推荐茶,他第一时间联想到银花香。
茶室老板娘是一位中年姐姐,她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常月明唤她彩姐,彩姐亲自过来给他们演示了冲泡银花香的步骤,她的冲泡手法熟练麻利,开水冲进盖碗后,彩姐空握盖碗,中指微压碗盖,随着盖碗微微倾斜,滑开盖子少顷,茶水从盖碗中大珠小珠落入功夫杯,最后分好茶奉给岘青和常月明。
彩姐离开前嘱咐常月明:“你会的噻,一会儿她不会,你就给她泡茶。” 她说完看看岘青,甜甜一笑就掀开布帘走了。
岘青品尝了一口茶,扑鼻浓香散在鼻腔里,茶香悠入口里,不苦不涩,稍等片刻回甘涌来,这茶层次丰富极了,转折几次都让人惊喜。她没喝过这么称心意的茶,举起杯子她一口饮光。
常月明将面前的茶也推给她:“都是你的,慢慢喝。”
岘青毫不客气的收到面前全部笑纳了:“谢谢,真不错。”
常月明继续为她泡茶,看她高兴,不经意岔开话题:“岘青,你准备回吴城实习干什么?”
岘青表示:“做桑蚕丝相关的行业。”
常月明追问:“对口你的专业吗?你之前不是说,你挺喜欢你的专业的。”
岘青被踩住影子一样,略显犹豫:“大学这些其实也算大类专业了,看起来相关性不大,慢慢应该也能用得到的吧。现在能找到非常对口专业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说完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常月明笑了:“喜欢的话,就应该试试去争取啊。”
岘青不知道是被话里的意思,还是话外的意思激到了,她放杯子的手有点重,把自己吓了一跳,也把她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她也笑了起来:“慢慢来吧,过些时间,还有机会再考虑。”
常月明察觉她的保留,她是不打算把心里的事儿说出来。他手上的活儿没有停下来,继续泡茶,嘴巴也没停,语气淡然但毫不客气的点她:“你总是这样虎头蛇尾,临时起意没想好就敢贸然行事儿,也不管有没打乱别人的节奏,影响到别人。”
刘岘青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与自嘲:“人心难度,不光别人的心思揣摩不得,常常连自己的心不也举棋不定。你说的临时起意,或许并不知道,那些看似贸然的举动,背后可能是对方鼓足好久的勇气,充斥了满心惊涛骇浪的独孤一掷。你轻描淡写的不去努力争取,或许只是百般挣扎之后做出的无奈选择。说实话,我真的羡慕你啊,轻易能做到心口如一,活得如此坦荡。”
常月明不动声色,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是我?”
刘岘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目光直直地望向他,心里堵的一口气冲上来,故意扮上轻佻对上他:“看你好看呗。”她说完,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带着一丝戏谑。
常月明的样貌虽不在主流审美的范畴里,但他恰好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对于从不惧怕孤独的她来说,在感情上从未委屈过自己的心意,纵使常月明毒舌得厉害,她始终觉得他这么乖张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她,一旦合了他的心意的人,他展现出来的必是柔软宽厚的人。最差不过得不到这个人,但是她打从心底不觉得自己喜欢了一个多么差劲不堪的人。
常月明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逼她掏出难处,他淡淡一笑,语气中添了几分凌厉:“你倒是为数不多敢这么厚脸皮说出来的人。不过,我见得多了,你们都只敢说出一分,剩下的九分不便明说的部分从来避之不谈。你说要回吴城,却又欲言又止、含糊其辞,难道不是打算声东击西,看我会不会破釜沉舟跟你一起走?”
刘岘青闻言,竟从茶中喝出了苦味。她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将剩下的茶扬在常月明脸上。自从回家后,她与日俱增的压力,叠加了自己不太可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方向就业的遗憾,今天碰上常月明揣测她的感情动机的这番雪上加霜的话,更是将她内心深处的彷徨与不安彻底撕开,满心委屈翻腾起来从这道口子血淋淋涌出来,无处可躲地仓惶四下乱逃。
“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心机叵测,所以上次你骗我去酒店,是不是打心底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就是下贱,是不是觉得这样欺负我,就是活该的…我是可笑的,那么这么久,一直卖力演深情的你,导演和主演双重身份是不是很过瘾,戏耍我很得意吧..”
常月明停了手里泡茶动作,阴晴不明的脸仰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岘青:“前有曹文杰,后有陈威。你不也是朝三暮四,一直戏耍着我吗?凭什么觉得我对你和其他人有不同?”
“我们并没有任何约定过,我和异性朋友认识交往,难道挨个都要向你报备,问过你同意吗?我是你的私人物品吗?我是人,自由自在的人,并不属于其他任何人,现在是,未来任何一天都如此。”
“所以,你在抱怨我没有确定你的身份?你在讨要身份?”
“...”山青狠狠的把眼泪控在眼眶里,噙着眼泪突然哑掉,她本来觉得自己可笑,但是看错了人,更是可悲百倍。
“还有..明明大声说不要没有结果恋爱的人也是你,所以这都是骗人的苦肉计?只是以退为进的新招数..打从一开始,随便来招惹我的是你,中间说不要在一起的也是你,现在突然说要回吴城的也是你,所以为什么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打着为我好的招牌,你究竟在搞什么,你让我怎么想?”
“...”山青的心在对方压低声音的控诉里,突然转为悲伤,一切都好似被她搞得稀巴烂,她闯了大祸,利刃不仅刺穿自己,并没有放过对方,她本来以为第一次从酒店出来,她刻意回避自己的想法,不细想权当一记闷棍永沉海底永不提起。可人是终究架不住内心的拷问,你越按下,它越反弹;你越不忆,它越翻腾。今天这些话刘岘青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只会放在心里,葡萄酒不停发酵也好,永远封在木桶里,原来一切只等一次揭盖而出,笑足你的自欺欺人。
“你让我怎么办?”常月明小小声埋进这句在叹气里,“我能怎么办,岘青?”
岘青心里的悲伤似压板里扭拧的柠檬汁液崩开,七窍里的酸涩漫上来,她将家中最近的情况、自己的迷茫与不安、彻夜难眠的煎熬、故作镇定的伪装,以及进退两难的困境,如同铁木机上的经纬线般,一针一线地铺陈开来。
岘青从未和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她总觉得,许多话一经她的口说出,都会变淡,开心变淡到还不错,难过变淡到不至于,就这些就能让你欣喜若狂,就这样就能让你沮丧万分,这些自我感知都会让她觉得说出口真是难为情。
起初,她难控的泪水乱飞在脸上,但随着叙述的深入,她的语气逐渐平静,思路清晰得仿佛早已在心中排练过无数遍。常月明察觉到,她似乎早已在内心与自己对话过无数次,丝毫不见情绪上头慌不择路的措辞混乱,看来是一盘按在心里没消停过的老账目了。她倒是挺沉得住气,心里存了这么多事儿,竟然之前一丝风都没吹来过,她把自己缠成蜘蛛精躲在洞里,巍然不动。
常月明那些并不需要对方回答的嚣张问话,他虚招实打里多半也都是萦绕内心的纠结和抱怨,他只是想当面宣泄出来,他笃定刘岘青能听懂,就像他一早笃定对方的心意,只是不知深浅,他想求证的不过是后者。
岘青的话一句不落被常月明尽收耳中,他的眼睛仿佛西伯利亚的湖泊步入了夏天,温暖的关切在其中流动,一扫往日的审视,他没有回避过她的目光,他的眼神里只有“我在听,你慢慢说” 。他的双手恢复了忙碌,起身烧了一壶开水,换了利川红的红茶,递给她一大杯子温热的茶水。
刘岘青接过茶杯,只因她在常月明的眼里看到难有的关切,她深埋的问题好像有被温柔对待,那些伤口久不愈合而发炎的芥蒂也在逐渐消解。她贪恋柔软的常月明,哪怕是短短一刹那,她都愿意赌上不计前嫌重新来过,她之前也苦恼自己总是那个招手即来的存在。当下她洞明的心已经掐断了这段感情的未来,才愿意把狼狈不堪的自己放上烤架任人翻转。
刘岘青不想再待在茶室了。坐太久了,放下空的大茶杯,她想去走走。常月明买完单,陪她一起走出大门。
没走多远,情绪宣泄后的疲惫让岘青有些走不动了,而她又不想很快回学校,她想赖在这个柔软少见的常月明身边多待一会儿。她想了想,对常月明说:“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学校,好不好?”
常月明点头:“好啊。”
两人一起走向公交车站。常月明看她实在走不动,半开玩笑:“我背你?”岘青笑了,常月明蹲下身,她马上乖乖趴到他背上。
常月明调侃道:“刘岘青,你有120斤吧?不轻啊。”
岘青有些难为情的笑起来,嘴巴是不饶人的:“屁咧,我没过百,是你身体不行才觉得背不动吧。”
其实常月明并不觉得她重,长手长脚的她自己努力固定住身体,小心翼翼生怕压坏他。他喜欢看她被刺到后机智回怼的样子,因为不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心不在焉地囤在一旁,像一团故意揉皱的纸团,有意将自己藏起来,不被看到。
坐上13路公交车后,刘岘青开心地打开一点点车窗。常月明坐在她旁边,两人占据了最后一排的最高位置。夜晚的车厢几乎空无一人,常月明觉得这个时候的乘坐公交车挺舒服的。窗外的灯光明明暗暗地洒在岘青身上,仿佛一盏盏点亮他内心某个角落的黑夜。
常月明轻声问:“你家里的事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如果觉得我现在帮不上什么,我也愿意听你说说。”
岘青最喜欢他这种听完不急于回应,会想想清楚的方式。而过很久的现在说的这些话,也是她喜欢的。她点点头:“好,暂时没什么。”常月明能这样站在她身边,已经足够了。
想到这些,她抬手拍拍常月明的膝盖,轻声说:“谢谢你,常月明。”
常月明在明暗中勾起嘴角:“感谢收到了。不过感谢就感谢,下次别动手动脚的。”两人各自偏过头,一起笑了起来,两个幼稚鬼。
两个喝多了茶的人被冲走了睡意。13路的终点站是西苑后门,也是始发站。他们本应在学校艺术馆站下车,但常月明坐在外侧,故意不让岘青出去。岘青试图从他腿上跨过去,他却抬高腿拦住她。岘青只得重新坐下,使劲推开他的腿。
别看常月明瘦骨嶙峋的,力气不小,他故意不让,她死活推不动一点。岘青想要全力推开他,他却闪身站起,若不是他及时挡在过道上,岘青差点跌出去。
常月明大笑着走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