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让杨梦一看待世界的角度复杂起来。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在色欲场上,男女之间永远不可能存在平等的关系。
女人是待价而沽的商品,男人则是颐指气使的顾客。
也因此,她总将学业置于金钱之上,坚定地拒绝了金玉宫的诱惑。
杨梦一念书,从不为了博个出人头地,只是希望能给自己博得选择的权利,从前是为了能选择离开自己那吃人的妈,而后来,是为了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不是天真愚蠢的人,她知道这个社会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公平,但她仍对未知的未来抱有希望。
如果没有希望做支撑,她甚至走不出那做小县城,她会死在某一场殴打与欺凌中。
但迄今为止,杨梦一看到了什么?
一个女性在职场上会因为资历浅薄而被高位男性当作耍乐的玩具。
一个无辜女性差点死于赌徒的丧心病狂,却在大难不死后因为她的职业而受歧视与攻击。
就像青少年时期遭受过的恶意以另一种形式卷土重来那样,宿舍、学校、公司都不过是换了层皮的金玉宫,里面上演着一场又一场围剿弱者的狂欢。
杨梦一知道的,她最终还是会咽下所有的不甘与委屈,消化掉所有的悲观情绪,可能是一个小时后,也可能是一天以后,因为生活总要继续。
但此刻,她真的觉得厌烦和疲累,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鬣狗逗弄的猎物。
因为这几年的工作日夜颠倒,杨梦一的肠胃本就脆弱,加上喝了酒,又吃了些生食,现下胃里简直是修罗场一般混乱。
杨梦一身体和精神上的不适,都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她慢慢地蹲下,抱住小腿,将脸埋在膝盖间。
长发从脸侧垂落,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与神色,只有瘦削的脊背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蹲到小腿从最初的酸胀发麻到什么也感受不到的仿佛被抽掉了的空白,杨梦一仍一动不动。
而忽然响起的手机打破了这份死寂。
罗颂正在书桌前,望着杨梦一的窗户,那两片薄薄的窗帘藏不住室内的灯光。
语音通话拨去许久,铃声响了一会又一回,电话仍没被接起,罗颂心想她或许正在洗澡,但还是打算等到电话自己挂断。
她估摸着快响完了,那头却忽然被人接了起来。
“喂?”杨梦一一开口,嗓音是她自己也没预料到的嘶哑。
罗颂正高兴呢,听到她的声音后顿了顿,问道:“学姐你怎么了?”
杨梦一清清嗓子后才又开口:“没什么。”
“哦……今天不是公司一起吃团年饭吗?怎么现在就到家了?”
罗颂听得出她声音里的黯然,是对方心情不佳的标志,但她不想说,自己便也不问了。
只是罗颂没想到,自己换了个话题,还是踩上了杨梦一今晚的烦躁点上。
杨梦一眉头紧皱,但还是放轻了声音,“聚会上喝了点酒,我不太舒服,就先回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咚一声巨响,震得她耳朵哐哐响。
“怎么了?”杨梦一疑惑着开口问。
“哦没事!我碰倒了椅子而已!”罗颂急忙回道,“那你现在好点了吗?”
杨梦一抿了抿唇,被人这么一问,她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胃上了,那股难受的感觉竟渐渐势强起来,“一般吧。”
“我去找你可以吗?”罗颂没有过多犹豫,径直问出自己心底话,但问出口后,她又觉得有些许紧张,不自觉屏住呼吸。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片刻,也同意了。
罗颂高兴之余,又挂念着她身体的不适,轻且快地说道:“要是你放心的话,五分钟后,把一楼钥匙从窗户扔下来?这样你就不用再上下奔波了。”
杨梦一嗯一声,“那也先别挂电话了,你到窗户下面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罗颂应好,抓着手机便一个箭步打开房门往下奔去。
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夫妻俩见女儿猴急的样子,正想开口问什么,但罗颂已经闪进厨房了。
杨梦一的耳朵仍贴在手机上,开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此刻叮铃哐啷的声音通通听得清楚。
其实她原不想接电话的,但第六感告诉她,这个电话可能是罗颂打来的。
于是,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她下意识就要起身,却又因为脚麻而动作僵硬。
等她拿到手机时,电话铃声已经响了许久,而屏幕上的罗颂的名字,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动几分。
这边的罗颂捧着一个保温杯走了出来,对正疑惑望着自己的爸妈道:“我出去一下哈。”
说话间,她已经在玄关处趿上室外拖鞋开门了,不等宋文丽开口,门就关上了。
宋文丽:……
一句“这么冷你怎么穿拖鞋就出门”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忧。
罗志远显然没有宋文丽想得这样多,见女儿出门了,他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电视上了。
宋文丽转头看到丈夫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气不过,连带着女儿那份一起撒气,狠狠拧了一把他的大腿肉。
罗志远嗷嗷大叫起来,震惊地望向妻子,“不是……怎么了?”
宋文丽没给好脸色,“大晚上的,女儿穿着拖鞋就出门,你也不着急!”
“着什么急啊……”罗志远下意识开口,又在妻子越发低沉的注视下改口:“小颂那么大个人了,知道分寸的,而且随便穿着拖鞋就出门,说明她要去的地方不远,可能就是跟珍羽见个面而已。”
见宋文丽不说话,他又补充道:“咱们女儿这么乖,这么强壮,你别担心啦。而且孩子长大了,不会事事报备也正常。”
丈夫说的这些她都懂,但妈妈对于孩子总是更忧心些。
宋文丽知道罗颂已经长大了,但她自己还没有成长到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大抵是她脸上的失落过分明显,罗志远一把将妻子搂近,“来看电视,别想了啊。”
宋文丽推搡几下没挣开,也就随他了,静静窝在丈夫怀里,继续看起了肥皂剧。
拿到钥匙,罗颂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很快就敲响了杨梦一的门。
等待她开门的这几秒内,罗颂忽然紧张起来,像愣头青小子那样,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
“咔哒”一声后,杨梦一终于出现在罗颂眼前了。
但这一瞧,就让罗颂变了脸色,因为她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
没等主人家说话,罗颂握住杨梦一的手腕就往床上带。
手腕上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杨梦一陷入怔愣,一时只晓得顺着罗颂的动作来,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床上了,背后是软软的枕头,身上盖着蓬松的棉被。
罗颂的掌心很热,手掌很大,因为打球的缘故有不少茧子,并不光滑。
这样一只手带来的触碰,令她难以忽视,有种近乎蛮不讲理的存在感。。
罗颂的动作虽然稍显强势,但其实轻柔得很,没用多大力。
这会她的手已经放开,只是杨梦一仍觉得自己手腕温温烫烫的,还有一层薄薄的奇异触感。
罗颂没有注意到她面色的游离不定,只打开保温杯,送到她面前。
杨梦一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在罗颂身上,直到保温杯里升起的袅袅热气入侵她的视线。
见杨梦一看着保温杯没有说话,罗颂便解释道:“里面是蜂蜜水,是山上采的正宗野蜂蜜。保温杯我也洗过了,是干净的。”
说话间,她又将杯子往杨梦一脸前凑了凑,温柔道:“喝点热蜂蜜水,会舒服点的。”
杨梦一的大脑似乎卡壳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出符合礼数的感谢与惊喜表情,但她并没有,只放任自己讷讷呆呆地接过杯子,听着指令小口小口啜饮。
蜂蜜其实不是很甜的,但罗颂大概是放了好几大勺,银白杯壁衬得里头的水黄澄澄的,只一口就甜得杨梦一眯起了眼睛。
但杨梦一吞咽动作不停,一口接一口地将它喝了大半。
许是从前喝的蜂蜜都不够纯吧,她觉得这是自己喝过最好喝的蜂蜜水了。
又许是心理作用,杨梦一觉得自己拧巴的胃仿佛被一只大手轻轻抚开了一般,像乍然受惊的孩童终于得到大人的安抚,不再闹腾。
就像罗颂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样温柔。
杨梦一忽然有点想哭,眼睛也有些发烫。
但她到底没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垂下头,用力闭上眼睛,让湿意湮灭在悄无声息中。
再抬头时,杨梦一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一双眼睛上像覆了层亮晶晶的水膜。
哪怕罗颂不是专攻心理学的,也察觉到她心绪不平,情绪低落,这不参杂天赋与技巧,只是一个人动心时,挡无可挡的敏锐。
但她还是被杨梦一明亮的眼眸晃了心神,嘴巴也变笨了,原先想好的话语竟一句也说不出了。
两个人里,最后还是杨梦一率先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