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崇安军还有三里抵达华京。”
一个天生嗓音清冷,偏生语调带笑的声音响起,“开九门,鸣礼鼓。”
“是。”
咚——
伴随着城楼上第一声礼鼓敲响,华京最是巍峨的九座城门大开,门前负责迎接的众礼院官员纷纷正衣冠、挺脊背,以迎归军。
九门齐开乃是国礼!
大周重武,百姓也最是敬重戍边将士,所以凡是有功军队还朝,都会开九门迎之,无人敢怠慢国之军士。
一众礼院官员最前方,一袭黛紫华袍修长身影负手而立,眯眼望着肃杀整齐的军队靠近,勾唇浅笑道:“杀意冲霄,绵延百里,边境之军果然不一样。”
说话的人正是大周三皇子,帝昕。
如今已至深秋,朔风凛冽,城门这空旷之地更是吹得人冷。
今日随三皇子来迎接崇安军入京朝拜的还有不少三皇子的心腹,闻言皆是暗自低头,顶着寒风开始盘算主子的意思。
一盏茶后,崇安军悉数至城门口,众将领纷纷下马,恭敬行礼道:“末将等拜见三皇子。”
五六十名将领高呼行礼,声音回荡在九门,自有为将者的气势,这五六十人中不止有崇安军中的将领,毕竟是论功行赏,昆山边塞诸城中有功的将领一并受宣入京。
顾偿的官职只有从五品,所以在一众将军中站位靠后,他安静站在后排,垂眸听着三皇子和主将们说着客套话,起初还正常,到后来……
“礼院房间有限,诸位将军又都带来家眷,再加上秋日天干物燥,礼院昨夜遭了火,烧了半个客院,不知诸位将军中可有人愿意屈尊来本殿府上小住?本殿定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诸位将军。”
含笑有礼的声音传来,听着像是好事,能住到皇子府上,铁定住得舒坦,好吃好喝更是少不了。
站在靠前位置的上官奇侯有些意动,回头看了一眼靠后的顾偿,顾偿轻抬眼皮,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上官奇侯会意,老老实实低头站着。
不少将领闻言则亮了眼睛,互相看了一眼,有第一个将领站出来主动与三皇子交好的,就有第二个。
唯独崇安军中的将领一个没动,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
“上官少将军……”
上官奇侯莫名被点名,抬头一愣,“啊?”
最前排的上官老将军一阵震天咳,上官奇侯立马改口,恭敬拱手称道:“三殿下。”
“上官少将军不必多礼,素闻少将军爱刀,本殿前些时日恰巧得了一把宝刀,宝刀赠良将,理应如是。”
三皇子挥了挥手,立即有属下将一个刀匣送到上官奇侯面前,然后打开刀匣,露出一柄寒光凛冽的银刀。
上官奇侯抬头望着三皇子,又是一愣,“啊?”
直视上位者算是失仪,但三皇子明显不计较上官奇侯的没规矩,反而回之一笑。
脑子不太够的少将军被三皇子这抹笑弄得更加迷糊,他自幼长在边关,没见过什么皇子,就见过一个太子帝尧,三分的皮囊,七分的威严。
倒不是说帝尧长得不俊朗,只是那份天潢贵胄的威严足以让人忘却他优越的皮囊。
和这位三皇子没有半点相同。
虽说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好歹同一个父皇,两人的面相却迥然不同。
帝昕其人,霜风雪琢的五官天生自带清冷,眼尾都透着一股刻薄入骨的寡淡,偏偏是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冷雅人物眉宇间总添三分笑意,硬生生逼退了骨相中的不近人情,在皮囊上晕染开“平易近人”四字。
如果将帝尧比作一柄“云霄为锋,山海为锷”的天子剑,三皇子帝昕更像一支“无根无源,冰铸雪凿”的利箭,离弦而去,自己形神俱灭的同时,也定要贯穿对手的咽喉。
——极度的危险。
可惜上官奇侯看不透这一切,只是凭着出入杀场的直觉,对上帝昕的笑颜,后颈莫名一凉,像是被什么可怖的冷血动物盯上了,皱眉直言道:“我不喜欢刀啊!”
“啊咳咳咳咳咳……”
上官老将军又是一阵震天咳。
上官奇侯立马躬身拱手,大声有礼道:“回殿下,末将不喜欢刀。”
上官老将军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他这个傻子儿子就不能委婉点吗?委婉委婉!
官场之上说话最重委婉!十分的话,一分的真意,二分的虚晃,七分的委婉!
帝昕并未动怒,反而脸上笑意更盛,“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柄刀而已,少将军收下便好。”
上官奇侯更懵了,这算怎么回事?收还是不收?他都说不喜欢了,这三皇子怎么还非送他刀?那群礼院官员又为何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末了,这刀还是收下了。
上位者有赏,可以假意推辞两句,但真的拒不接受则是在人家皇子的脸。
一同入京的边塞将领半数住进了皇子府,剩下的一半有的住进了礼院,有的在华京有房产,自然没去礼院住。
顾偿在华京有处旧宅,阿愿她们便也没去礼院,上官家父子三人也跟着一起住了进去。
待到正午,阿愿端着两盘菜进正堂时,就看见围着圆桌发愁的父子三人,准确地说是上官老将军和上官文御在发愁,上官奇侯是看着老爹和阿弟发愁的样子而发愁。
以少将军大条的神经,实在想不明白桌上的刀匣和请帖有什么可让他们愁的。
阿愿放下菜盘,看了眼刀匣旁金粉为墨的请帖,了然道:“是三皇子派人送来的?”
上官文御扬起少年气的脸蛋,眉头皱得死死的,“我看不透,三皇子应该知道上官家已经投到太子门下,为何还要在城门当众给大哥赠刀?为了挑拨上官家与太子殿下的关系?这手段也太……”
上官文御作为上官家唯一一个聪明人,虽然年纪小,却一肩挑着“家族重任”——保护自家头脑简单的老爹和大哥,莫要一不留神就被人算计了去。
阿愿笑着接上话,“太幼稚了一些。”
“饭来了。”
澄娘的声音传来,她力气大,端着摆了满满当当的托盘进屋。
上官奇侯看见澄娘,眼前一亮,急忙起身去接,“饭来了饭来了!”
顾偿和年年也陆续端着菜进屋,上官老将军也没长辈的架子,笑呵呵地接过了年年手中的菜,夸了小丫头两句。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动筷子,顾偿夹了几道阿愿爱吃的菜到她碗里,又给年纪最小的上官文御和年年夹了菜,他瞧着少年依旧紧皱的眉头,又瞥了眼被放到一旁茶案上的请帖,叹道:“还在发愁请帖的事情?”
上官文御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姐夫,你能看懂三皇子的用意吗?”
顾偿:“接触不多,偶尔回京述职时见过一两面,若说用意,确实如阿愚所言,用一把刀来挑拨离间幼稚了些。”
趁顾偿说话,阿愿夹了好几块肉刀到他碗里,笑看着他道:“那位可不是幼稚的人。”
上官文御目露希翼地看向阿愿,“阿姐,你了解三皇子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愿认真想了想,语气平淡地陈述道:“圣人面相,菩提佛口,阴诡蛇心。”
这十二字一出,不仅上官文御脸色一变,满桌的人除了没听懂的年年,皆是脸色一变。
“我儿时入皇室学堂,和三皇子做过几年同窗,单说策论文采他丝毫不输太子,又有过目不忘之能,说是天纵之才也不为过,那是个心志非常坚定的人……从我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唯一的例外也只有太子之位和温珠。”
三皇子觊觎太子之位尚能理解,至于温珠……
澄娘是知道温珠的,也因为阿愿的遭遇格外不喜欢温珠,用一脸吃屎的表情道:“温珠不是太子侧妃吗?三皇子也喜欢温珠?这温侧妃是什么有缝的臭鸡蛋吗?谁都要上去叮一口。”
阿愿被澄娘这话惊得一阵狂咳,顾偿急忙给她顺气,柔声劝道:“别急,喝口水。”
澄娘也是大胆,太子侧妃比作臭鸡蛋,那太子和三皇子算什么?偏爱臭鸡蛋的苍蝇?
阿愿喝完水,告诫地看了一眼澄娘,“这里是华京,不许乱说。”
“哦,”澄娘用筷子戳了戳饭碗,蔫蔫地不说话了。
阿愿看向还万事不挂心、一门心思干饭的上官奇侯,无奈开口:“刀象征权柄,上位者赠送给下位者,表示授权,是对下位者的倚重。在华京,上位者赠刀可以不回礼,但三皇子赠刀必须要回礼。这是他的规矩,满华京皆知。”
扒饭的上官奇侯一愣,“啥意思?是说我还要给他还礼?”
少将军觉得自己碗里的饭都不香了,有些不愿意道:“给皇子回礼是不是特别贵?我能不能当做不知道,不给他回。”
上官奇侯的关注点向来与众不同,阿愿闻言苦笑道:“不能,而且这回礼必须让三皇子满意,若他不满意,据我所知,上一个让他不满意的人……满门尽灭。”
满桌寂静。
上官老将军放下筷子,长叹道:“我早就听闻王誉的靠山虽然是二皇子,但背后操纵着‘二皇子’这把刀的人却是三皇子。如今王誉身死,二皇子因谋害太子入狱,想必三皇子对我上官家该是极度不满。”
阿愿摇头,“不是的,三皇子该是想拉拢上官家。”
上官老将军挑眉,明显不信,“拉拢?”
顾偿倒是明白阿愿的话,一语道破道:“要么拉拢,要么碾死,三皇子应该还没有决断,他在等上官家的态度。”
上官老将军的心一瞬间拔凉拔凉的,“那……那怎么办?我看三皇子府的晚宴,咱们还是别去了。”
阿愿摇头,“要去,也必须回礼,而且这回礼越早送过去越好。”
上官文御听了,顿时眉头一松,抬眸喜道:“阿姐想到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