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我来啦!”次日下午,程松直如约来到刘巍思家,开了门就喊。罗老师刚刚打电话说出去买菜了,家里只有刘巍思,可是喊了这么一声,也没听到人应。
程松直摇摇头,心想不会又是写文章写入迷了吧,便一路往书房去:“师爷,师爷!我进来咯!”
等了一会,没有声音,程松直有点不安,忐忑地推开了门:“师爷,师——师爷!”
刘巍思侧身倒在书桌旁的地面上,没有反应。程松直忙冲过去,喊道:“师爷!师爷!”
不,不能动,不能乱动师爷,程松直两腿发软,双手颤抖,却还保持着理智,摸索着打了120:“是一个老人,晕倒了,没有动,叫了没有反应,我们的位置是……好的,请马上过来!”
程松直挂了电话,立刻打开书房门窗,保持空气流通,随后给罗老师打了个电话,这回根本抑制不住哭腔:“罗老师,师爷出事了……”
罗毓和120几乎是同时到的,医生快速检查了刘巍思的情况,用担架把刘巍思抬上了救护车,程松直和罗毓跟着,一路上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却一个比一个抖得厉害。
罗毓始终没有说话,只有眼眶通红。
昏迷的刘巍思被送进了急救,罗毓呆坐在外头的椅子上,过了半晌,终于哑着声音道:“松儿,给你爸爸打电话吧。”
“哦。”程松直脑子还是懵的,拿出手机来拨通爸爸的号码,“爸爸,师爷出事了。”
“什么?”
到了这一刻,程松直才掉了泪:“我今天回家,就看见师爷昏迷在书房里,现在已经送到医院了,在急救,罗老师让我打电话给你。”
“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很突然……”
“你照顾好罗老师,我过去!”
“爸爸!”程松直一时间很多话涌上心头,想说你腾得出时间吗,要不要再等等,也许没有什么大事,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知道了。”
程松直挂掉电话,走到罗毓面前蹲着:“罗老师,您别担心,爸爸就来了,师爷不会有事的。”
罗毓红着眼眶,低头温柔地看着程松直:“松儿,我不担心,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说着,两行热泪滚落,沾湿了她的脸庞。
她想起某个夜晚,刘巍思说:“罗老师,我肯定比你先死,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你要是死了,我就去跟映泽住,给松儿和话话带孩子,一点也不想你。”
刘巍思呵呵地笑,直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罗毓转过头去,问:“那要是我先死了呢?”
“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罗毓无声地念着这几个字,缓缓笑了。
事情很多,光靠程松直和罗毓肯定搞不定,程松直点进刘巍思的师门群,发了个消息:各位师伯师叔,师爷今天下午在书房昏迷了,现在在医院抢救,现在生死未卜,我爸爸赶来还要时间,如果师伯师叔们有时间的话,希望可以来帮帮忙。罗老师还没有吃晚饭,我得先回去拿师爷的证件来办手续,麻烦各位师伯师叔了。
程松直发完消息,又发了医院的定位过去。他知道,不少师伯师叔都在这个城市工作,只要他们有时间,还是会有人来帮忙的。
果然,很快就有人回复:怎么这么突然?我离那不远,打包点吃的过去看师母,松儿你先回去拿证件,我马上过去!
——我也去,大概四十分钟。
——你们去了帮忙联系一下学校,学校会派人来协助处理的。
——希望老师没事。
——会没事的,我这两天出差,回去以后就去看老师。
程松直顾不得看那些消息,出了医院就打车回学校了,一路上心脏被压得严严实实,让他整个人都麻了,没办法思考,也没办法有别的情绪,一到学校门口就直奔师爷家,把一些用得上的证件和卡都“唰唰”装进一个文件袋里。
可是,那些卡片证件不知怎么的,一下就让他想到了死,师爷躺在地上的场景瞬间涌入他脑海里,一闪,那张脸却变成了叶老师的。程松直忽然一阵反胃,冲到卫生间“哗啦啦”吐了。
没吃东西,只吐出一滩酸水。
程松直冲掉秽物,突然就卸掉了全身的力气,不祥的预感升起——他可能,要失去师爷了。
程老师买了最快的飞机票,却也要晚上八点多才飞,只能干着急。程松直回到医院,看到已有三个年龄和爸爸不相上下的人在照顾罗老师,还帮着通知了学校和罗老师的学生,应该等会就会有更多人来了。
“松儿,”罗毓无神地抬起头,“你都找到了吗?”
程松直走过来:“罗老师放心,都找到了。”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学生带了粥和面包过来,可是她一点都吃不下。
程松直又何尝吃得下,摇摇头:“不了,我先去帮师爷办手续。”
罗老师再次红了眼眶,夹着哭腔问:“你爸爸,他什么时候来?”
程松直知道,师爷和罗老师是把爸爸当作儿子一样看待的,这个时候追问爸爸什么时候来,大约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程松直也忍不住湿了眼眶:“他的飞机半个小时以后才飞,我刚刚问他,他说准备登机了,可能半夜才到。”
罗毓忽然悲戚难言,弯下腰,捂住脸哭了。身旁的学生见了,纷纷安慰道:“罗老师,您先别伤心,抢救还没结束呢,老师不一定会有事的。”
“是啊,罗老师,您先不要哭嘛,”程松直自己都掉眼泪,却还是要跟着安慰罗老师,“师爷知道了,会伤心的。”
罗毓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学生们轻抚着她的背,给她递纸巾,安静地陪着她。
程松直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那个夜晚,他这一生,从没感到时间可以过得这么慢,这么煎熬。到后来,爸爸上了飞机关了机,学校来了人,罗老师的师门也来了人,大家轮番守着,听秒针滴答滴答走过去,终于,在深夜十一点多听到了消息。
刘巍思去世了。
罗毓非常平静,由学生扶着去看遗体,看见刘巍思还是和平时一样,跟睡着了似的。她笑笑,说:“刘巍思,你这样去见严先生,他肯定会骂你的,你答应过他,要一辈子对我好,但是你对我一点也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恨死你了。”
“我一点也不想长命百岁,我恨不得比你死得早。”
看罗老师隐隐有崩溃的趋势,学生忙扶着她:“老师,要保重身体啊,刘老师一定不希望您这样的。”
“他希望什么呢?”罗毓想起第一次见刘巍思的时候,刘巍思还在读博士,偷偷摸进他们的交流会场,提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又被自己一下怼了回去,大家哄堂大笑,可是他一点也不恼,像个傻小子似的,呆呆地望着自己,“他希望我不要想他,希望我还是过得开心,可是,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罗毓记得,他们结婚两年后就去医院做检查了,因为罗毓一直怀不上孩子。那个年代,没有孩子颇为奇怪,而且,他们俩都是喜欢孩子的人,可是医生说罗毓的身体很难怀了。罗毓失望万分,甚至跟刘巍思提过离婚,让他再找一个能生的,刘巍思只是笑笑,道:“我又不是因为你能生才跟你结婚,大不了就不要嘛,去领一个也好,去村里捡一个也好,孩子再好,总不能好过你。”
“没有孩子,人家会在背后说我们闲话。”
“那我们就在背后说他们孩子的闲话。”
罗毓破涕为笑:“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还是大学老师呢!”
“我就高兴这样,我们高兴就成了,不管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