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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余,郑,何.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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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子们一听“放火”这个词,又见郑竹暮仍稳坐在书房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遂纷纷往书房门外靠拢,疯了一般叫嚷着郑竹暮速出书房。

耳畔官兵们的接话声瞬间变得细微而迢迢,就好像他们和官兵们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只需要完成他们的叫嚷,其他事皆与其不相关。

书房内。

“何逸钧,郁纣,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郑竹暮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今日乃老翁寿尽之时,是时候告诉你了,七年前,老翁在江上把你救下来,其实是老翁与孟售结下的约定。”

“但老翁未能守约将你们两个都救下,老翁只救了你,却救不了孟售,孟售他落江后不知游到了哪,老翁找不到他,这七年来,依旧没见过他,他可能,已经……”

何逸钧了然郑竹暮话中有话,严肃道:“所以你跟孟售结下的约定是什么,郁府被抄斩满门难道是因为你们,继续说,说人话,不要停下,还有,你不要以为孟售已经死了。”

何逸钧长这么大,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去跟郑竹暮说话。

而在郑竹暮眼里,这不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郑竹暮不讶,道:“很好,老翁教了你七年的书,让你干了七年的苦活,你终于有些骨气了,那么——郁府,是被孟府连累的,孟府激起民愤,是因我而起的,我十恶不赦,该死。”

“但我还有一个心愿,心愿即是遗言,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活到老,恨我到老,只要你能恨我,我便不会白来一趟人间,就算我死了许多年,但我仍然活在你的怨念之中,你只需要恨,就可以了。”

何逸钧打断道:“住嘴,你就算让我累死累活再过十年,我也恨不起你,如果你想寻死,你死了,后世便没人记住你,书斋被烧了,你的自传后世也没人看得到,我的恨,只恨你没能活下去。”

“你教了我七年书,你让我干了七年的苦活,这都是为了我好,我可以变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可以接受同龄人接受不了悲剧,可以,可以帮我身边的人报了同龄人报不了的仇。”

郑竹暮目光浑浊,定定地看着何逸钧,可何逸钧只是个少年。

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余久择倏忽暴怒道:“都闭嘴!这到底怎么回事,何逸钧是当年邺阳的郁尚书之子?!他怎么还活着?!几年前京师不是传说郁纣死了吗?!”

郑竹暮道:“传说他死了的,都是谣言,因为郁纣没被杀,那些官员回京就要被杀,所以那些官员只能谣言说郁纣死了,以让自己免去死罪,我那年在江中船上早已料到这一结果,才给郁纣取了何逸钧这一名字。”

“郁府被抄家是因为郁尚书底下有个孟侍郎,孟府被抄家是因为孟侍郎底下有个郑竹暮,孟售救郁纣是因为,孟售不想让与孟府交好的郁府受到孟府的连累,郁府什么都没做,我也同个道理。”

“孟侍朗当年从书斋结业出去,一日重返书斋拜访时,我便同他说了伦安部分学子家穷,上不了学之事,谁知这刚任职的孟侍朗转头就收税就少算了穷人家的税,多算了富人家的税,被富人家告到了圣上那儿……”

何逸钧道:“这不怪你,你无罪,罪在顺明帝。”

院子里。

学子们的明眸中倏然掠过一星炳焰,一阵杂乱沉重的足音后,四周归入一片灼烫的火圈中。

火光冲天,肆意妄舞,以眨眼的速度包拢整个书斋。

烈焰映着学子们的脸颊,拂过学子们的身形,吞噬学子们的叫嚷声。

叫嚷声渐渐平息,学子们纷纷随官兵们出得院门,只留下身后一朝之间化成火海的书斋。

陈年木柱半支喷出火丛,颓然扑倒在地,碎成两半,焦枝成灰。

火丛更是旺盛,直接让通往出口的逃生路缩小了大半截。

火势犹如猛虎,浓烟滚滚,蔓延向上。

书房堆书如山,到处皆是易燃物,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呛得人直咳嗽。

何逸钧浑身发烫,骨肉即将溶化、即将炸开了一般,眼睛被熏得淌出泪花,就连泪花都在散发着一股灼肤的热气。

泪水顺着何逸钧脸颊款款落下,模糊了何逸钧的双眼,与浓烟隔着一帘酸泪之距。

何逸钧只知道郑竹暮闭眼安详端坐在他面前,不知身旁的余久择是否现在还在他身旁。

何逸钧伸手往前方浓雾中抓去,正想把郑竹暮抓出来,与他一同跑出书斋。

可刚伸出去,前方便有一只手探了过来,硬生生地往何逸钧喉咙间戳去。

何逸钧被熏得脑袋昏昏,又挨这么一戳,顿时有些喘不上气来,不禁垂下伸出去的手,浑身卡顿了会儿。

何逸钧有些站不住脚,往后一倾,忽然又冒出一只有温度的手握住了何逸钧的手臂。

这双手力气极大,把何逸钧往后一扯,何逸钧就这么被轻而与举地扯了过去,连连后退几步。

脚后跟又突然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拦住了去路,狠狠地绊倒了何逸钧。

何逸钧在地上狼狈滚了几圈,手时一顶,算是把整个身子给固定住了。

此时的空气没方才那么熏,何逸钧了然自己已出了书房。

何逸钧不停咳嗽,才睁开眼睛,又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观察四周状况。

四周都是浓烟,烟后方便是一片火红,火红最茂盛的则为书房。

何逸钧趴在地上,模模糊糊地往书房方向而去。

一只温度尚存的手又冒了出来,死死握住何逸钧手臂,不让何逸钧再向前。

何逸钧脑袋贴着地面,悠悠回过头,却看不清抓自己的那人半点面孔,双眼又传来一阵锥刺一般的剧痛。

这时,一道忽远忽近的糙声兀起,语气十分不友善:“郑幕!可还好受?”

书房方向传来另一道忽远忽近的干涩之声,一字一句道:

“前朝皇帝生则我生,前朝皇帝死刚我死,我本该死,为前朝皇帝殉葬陪葬,忠良不叛贤君,知交不负故人,我多活了那么多年,实则是因我答应过前朝皇帝,替他看看施怀笙统治下的山河是有多破碎,苍生是有多疾苦!咳咳……”

这口气是郑竹暮最后一口气,终究还是一了百了说了出来。

书房顶木似乎也被这股坚毅的力量所震撼,纷纷垮塌下来,融入火海,一阵闷响之后,又是一方烈火升腾。

话讲到最后,郑竹暮已耗尽体力,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与火焰混为一体,这是他毕生得到的最后一份温暖,他很幸福地死去,谁也体会不到的幸福——

因为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又一次看到了年轻时的前朝皇帝。

……

余久择松开了何逸钧的手臂,实在没力气继续握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凭一丝意志保持清醒状态。

何逸钧趴在余久择右侧边,看似奄奄一息,耳朵还是有点灵的,能勉强听到周围的响动,只是没力气再抬起眼帘去看周围景象了。

余久择用袖子捂着鼻子,仍在咳嗽不止,嗓子都给咳干了,咳嗽声音令人感到十分难受,仿佛余久择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余久择在地上爬行着,爬得艰难又极为使劲,速度攀比蜗牛,稍稍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可又寻不到院门方向。

余久择只觉他们被锁在无边无际的阴雾中,不管怎么爬也爬不到尽头。

然而余久择并没放弃,向前又爬了两步,终是体力耗尽,卧在原地,奄奄一息,低声咕囔:“我们,出不去了……”

院墙生了许多植物,墙角又一丛翠竹,院门也是木制的,再加上倒了一部分喷火的陈年柱子,他们自然而然出不去。

话毕,捂在余久择鼻子上的袖子自动垂了下去,余久择悄然合上眼睛。

何逸钧偏过头,惺忪地睡过去,入梦。

这一睡,何逸钧梦见了郑竹暮。

梦里的何逸钧尚年少,八岁左右的样子,安坐在蒙学堂的席子上,手中握着一支宣笔。

身旁的郑竹暮一袭白衣,握着何逸钧的手,一笔一划教何逸钧练字:

“记住,你会写多少个字,你就能在你的人生中走出多少步路,走得越远,看到的东西越多,我对你严格要求,你才能活出自己的人生。”

……

晨曦时分将临,缥缈东山一隅。

何逸钧转醒,方觉两颊上有两道干巴巴的线条,原来是昨天眼睛被熏而垂下来的两道粗泪干涸了。

他甫睁眼便看见近日出时的蒙蒙亮天色,已不似昨日那般漫天塞地的浓浓雾天色,遂糯糯地坐了起来。

可他刚坐起来,便被压在自己腹部上的焦黑木板给硬生生按了回去。

何逸钧这才开始观察四周环境,只见自己周围堆着高度一尺以上的黑影,原来是自己被埋藏在了废墟之间。

何逸钧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木板一一推开,身上的衣服真是脏得不行,黑兮兮的,有的布块是被火烧的黑,有的布块是被木板涂的黑,仿佛风一吹便能抖落一地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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