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你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来哈。”
台阶已经给她搭好了,不顺着往下滑怎么行?
她抱着外卖兴冲冲地跑回自家厨房,把塑料袋里泼出来的粥小心地用勺刮回到纸碗里,而后放进冰箱冷藏。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易伍喃喃自语道,“对不起了,借你当个道具。”
刚刚趁着吴明景转身的一瞬,她故意手滑,撕了塑封,泼了半碗粥到塑料袋里。
管小安教过的,求原谅就要装可怜扮柔弱博同情。
这方面她是专业的,谁也不要和她比。
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吴明景家的客厅沙发上,易伍再一次打量欣赏起周围的一切。
极致的淡雅、整洁、井井有条,对强迫症患者实在是过于友好。
吴明景回到家后,应该是有重新打扫过一遍,因为离开了这么多天,她居然连浮尘都找不到。
客厅正中央延展出去的,是一个小小的露台。
盛夏时节,绿树成荫,矢车菊和三色堇点缀在一片绿意中,洋槐馥郁的香气扑鼻。
洁白的落地窗帘被夏日温柔的晚风吹得微微翻滚,窗外昏黄的街灯斜斜地照了进来。
七月流火,漫长夏天即将步入尾声。
这静谧又安宁的夜晚,着实令人沉醉。易伍怀抱着毛茸茸的小橘猫:“变变,你怎么还不睡觉呀,精神头这么好。”
她抬起胳膊,将变变举过头顶,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啊?变变,你呢,你认识我吗?”
变变伸出前爪,肉垫微微发烫,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厨房里,吴明景已经系好了围裙。
他蹲下身从冰箱的冷冻室里取出冻得硬邦邦的肉,泡在放了凉水的碗里,放微波炉打了解冻。又从冷藏室里取出两枚皮蛋和葱姜蒜。
厨房里很快便传来整齐而连贯的切菜声。
刀工娴熟,葱姜蒜没多久都成了碎末,皮蛋和肉成了整齐的小块,全部下进了滚烫的砂锅里。
和吴明景有关的一切,都和他本人一样工整。
易伍看着他突然有一瞬的恍惚。
两人一猫,岁月静好,时间仿佛就定格在这一刻。
右手搭上左手的脉搏,果然漏跳一拍,糟糕的心脏早搏。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掏出了手机,偷偷把吴明景的背影拍了下来。
变变已经在她怀里沉沉睡去,还时不时撇撇嘴,很安逸的样子。
半小时后,吴明景戴着隔热手套,把煮好的粥端了出来,饭厅里瞬时喷香四溢。
看到吴明景出来,易伍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赶忙把盘在沙发上的腿放了下来,挺起后背,坐得和小学生一样笔笔直直。
“肉没时间腌,你凑活吃吧。”语气还是很冷淡,看都不看她一眼。
“那没事,吴老师随便做啥都好吃。”易伍赶紧眨眨眼拍马,随后抱着变变起身,“你家的猫都不怕人的吗?一个劲地往我怀里钻,居然还就这么睡着了,好可爱啊。”
易伍轻手轻脚地把变变放回了它自己的窝里。
吴明景听她这么问,脸色一沉,脑海里有很多碎片般的记忆一闪而过,可他什么也没说。
“哇,吴老师,你到底放了什么啊?怎么能香成这样!”易伍走回到餐桌前,说着话拿起勺就往嘴里送。
“洗手。”吴明景皱起眉头,筷子像教书先生的戒尺,轻轻打上她的手背。
易伍吐了吐舌头,乖乖起身去了厨房。
洗完手回到餐桌,她一边吹勺一边忙不迭地吃,还不忘给吴明景竖大拇指:“水准一如往常。你自己不来点么?”
“不用。”声音懒倦,似乎很希望她赶快吃完了滚蛋。
她可不,不仅不滚蛋,还要把天给聊明白了。
易伍一边划拉着碗底的最后一口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吴老师,你看过《悠长假期》吗?”
她放下了勺子,亮晶晶的瞳仁直直看向他,“我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二十次。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真的就像剧里说的,是神赐给我的,长长的假期。”
她说完起身去厨房,把自己的碗和煮粥的锅刷了,又自来熟地在冰箱里找到两听巴黎水,转过头来问吴明景:“去露台上吹吹风,我们聊聊?”
两个人并排站在露台,中间隔着半米的安全距离。
吴明景双手插兜,神情疏离。易伍双肘交叠,倚靠在一米高的栏杆上,夏夜的晚风把她的长发吹起了旋儿。
“吴老师,从小我就很努力,宁愿用力过猛,也想拼命抓住一些东西。学业、事业、别人的认可。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停下来,我好像根本也不敢停下来。你说我偏执,确实是的。我偏执地追求世俗成功,把它们当成赖以生存的砝码,好像凭借这些,我就可以和人生谈条件,进而交换到一些公平。”
易伍说这话的时候慢慢悠悠,脸上带着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吴明景听来,却悲伤得一塌糊涂。
“但其实我只是一只蚕,在他们搭建的茧房里兜兜转转。就连所谓的成功,也是由他们去定义的。”
易伍轻嗤一声,权当自嘲:“这样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命运却早就刻在了墙板,越是反抗,越是显得自己荒诞渺小、不堪一击。我引以为豪的砝码,不过是一层包装纸,华而不实,把我包成了一件更趁手的商品,价高者得。然后我困在这里,出不去了。早知道这样,当初......”
抿了一口气泡水,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离婚,失业,变老赖,被你收留。世界天翻地覆,我好像重新活了一遍。外人看我失去了一切,但那些曾经束缚我的枷锁镣铐,突然间也跟着消失了。褪去了那些光环,我才有机会直面自己。”
易伍看向吴明景,笑靥比夜风更温柔:“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与你同气连枝,一起搀扶着从十八线咬着牙往上爬,直到你被掌声和鲜花淹没。” 那时我就会退场,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就是因为珍视现在,所以才会害怕,害怕我们的关系滑去一个无法控制的位置。那天和你说的每句话,都是我深思熟虑过的。因为在我看来,情欲是健康自然,合乎人性的,而情感......”
她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情感,更像是一种病态。比起来,我更相信互相捆绑的利益。”
吴明景一直在静静听着,强迫自己不要转头与她对视。
嗡嗡的蝉鸣会泄露他的心思,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能做的,只有陪她站在这里,分享八月底的某一个夜晚,带着暑夏余热的风。
可易伍却偏偏扯住了他的衣角:“所以吴老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天对孟旭说的话,我半点也没夸张,我这个人自私凉薄,你对我太好,这份人情我还不清,会焦虑会紧张。”
“那就别还。” 吴明景叹了口气,终于开了口,“能不能不要随便给自己贴标签?什么自私凉薄,非要这么说,那我也一样。”
他自嘲地轻笑:“情欲还是情感,你可以随意定义。不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有的时候无关利益无关情欲也无关回报。”
易伍的目光在他漂亮的脸上反复逡巡:“童话故事?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对别人好,怕是连骨肉至亲也做不到。”
吴明景也倚到了栏杆上,没有答话。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你说的那部剧,我最喜欢的其实是这段:‘因为有黑暗的天空我们才能看见闪烁的星星,黑暗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了衬托出星星的光芒。也许我们是为了星星的闪耀而存在的黑暗吧。’”
易伍听完有心捉弄,脸上浮上一层狡黠:“那你知道,剧里我最喜欢的是哪一段吗?”
她望向前方,神情温柔,小声低喃:“キスしよっか?(接吻吗?)”
吴明景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然,她也不打算告诉他。
晚风吹得她有些倦,她想和吴明景道个谢,然后直接回家睡觉。
可身旁的人却猝不及防地回答了她的提问,尽管声音轻到快要听不见。
“いいよぉ(好的)”。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吴明景突然一个转身,头勾了过来。
右手轻轻托起她的脸,拇指按在她的唇。
下一秒,他弧线优美的薄唇悬停在了她上方,然后缓缓落下——
落在他自己的指头上。
她在吴明景的眼眸倒影里看到了自己,仓皇失措的自己。
“你......” 易伍赶忙退后几步。心脏又早搏了,漏跳了好几拍。这次不需要搭脉,她就清楚,非常清楚。
吴明景嘴角轻扬,笑得苦涩,将头重新转了回去,面向露台外高大的槐树,“说不定,我们是两团黑暗,并行一线。”
易伍在慌乱中猛吸几口气,脸热到发烫,最后只能在脑海里拼命寻找话题来缓解尴尬。
想了许久,嘴像连珠炮一样地打开:
“啊,最近这段时间,婚丧嫁娶的那些走穴,我就都给你推了哈。进组之前,咱们得减少曝光。对......减少曝光,不能出什么岔子。我看了看你之前的工作行程,这几年你居然跑了几百场啊。这强度也太大了。你累不累啊?”
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易伍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继续问:“那......这么多商演里面,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个?”
吴明景的回答,随着风一起飘散,最后陷落在槐花竞相绽放的夏夜里:
“一场婚礼。”
你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