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无垠的芦苇荡，候鸟飞过不作停留，从他眼中窃取太阳遗落的火种，撒向最高亘巅，远处茫茫刺眼的光雾渐落遗留予生存的方舟，世界在他背对着一端开始焚烧，万物余烬挥洒如尘灰。

他的衣服破烂不堪，血迹干涸印在额头和眼角，疤痕遍布在全身，包扎的伤口重新洇出鲜红，连着几天没有进食他早就在逃亡的途中忘了饥饿。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他完全顾不上赤脚上的淤泥和踩在石块上的疼痛，也来不及处理手上被芦苇划伤。

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跑。

伴随着砰的一声枪响，他终于跑出了芦苇荡，呕吐物和血液杂糅成他眼里的愈发朦胧，空洞的目光中泪水决堤，体力不支昏倒之际，他试图让自己的生命力流逝的更快。

他在天亮前闭上了双眼。

程澈在醒来的第二秒侧头看见一系列熟悉的像素方块，又把空着的那一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苦笑后抬起小臂遮住自己的前额。

邰铮有所惊醒，睁大眼睛定了定神后本能的用大拇指错了搓程澈的手背，缓缓抽出后起身走进卫生间，将毛巾打湿放在手里折了又折，小心拿下程澈挡在脸上的小臂，看着那红肿的眼眶，将自己溺毙在无尽哀伤中。

医生说他近期恢复的不错，这还是要归功于不愿意出面怕在精神上给程澈一击的邰铮父母，把市面上能搜罗到的补气血的滋补药物让邰铮统统往病房里送，价钱更是不让他过问。邰铮也会在姜逢换班的时候回家熬汤再不加停歇的开车八百里加急送到病房，程澈夸他的手艺有所进步，姜逢对此表示自己的气血也是得到进补了。

关于本次坠楼案的线索邰铮都是在程澈住院期间整理好上交，尽可能把李旭东死亡的事实拖的越晚越好。

周培只用了十分钟时间就看出了邰铮的意图，简单的问了一句：“案卷记载是否属实？”

邰铮回答道：“是。”

周培不再过问，摘下眼镜，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邰铮步伐比往常汇报时更快，关上门的一瞬间压力只多不少。

病房里程澈让姜逢把椅子搬到窗前，自己则是在腿上搭上薄毯，他最初还会拿过手机看一眼屏幕上的时间，次数多了他也懒了，只是看着窗前的葱郁树木。

“邰铮说什么时候回？”

“这是你问的第四遍，他刚才说再有四十来分钟就回来了。”

四十分钟稍瞬即逝，从邰铮回到病房，窗外蝉鸣声起，程澈和他被审问的时间便正式进入倒计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风飘不到的角落。

省厅在得知李旭东的死亡消息后全面封锁了所有的排查进度，调取了机械库弹药库的领取记录从而摸排到市局曾在李旭东购买机票的当天执行任务前往港口实行抓捕。案件归档报告里从头到尾没有提到程澈，对于现场DNA的记录更是闭口不谈，只是几句带过赵杰佑劫持警力的事实，邰铮的确在归档确认人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关于本案赵杰佑和李旭东所乘坐的船只在程澈被转入单人病房的一小时后被姜逢秘密处理掉了，邰铮得到姜逢的消息后迅速在几人的小群名为‘发际线保护协会’内发出消息，群内成员发出‘收到’字样后又撤回。

短短几天邰铮队里医院家三点来回跑，人往那一站浑身上下就写着沧桑二字，隔着病房门的玻璃看程澈已经睡着了。

邰铮放下搭在门把上的手，“医生有说他现在嗜睡是好还是不好？”

姜逢掠了一眼窗外，“说是自我调节。”

两人并排坐在病房外的休息沙发上，一个弓着背胳膊搭在膝盖上，双手交叉，眼睛目视前方的地砖线，另一个仰头后脑勺枕着墙面看向天花板。

“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假的归档报告。”

“我这辈子也没在警方眼皮子底下销毁过证据。”

邰铮憋不住笑了，尽管他知道时机不对，“上次在地下室发现器官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个胆子？”

“活体和死物还是不一样的，”姜逢回想起地下室的夜晚，整个人坐的极其板正，“后来核实多出来的集装箱里装着的是汽运配件，以及大量的硫磺，和爆竹厂丢失的数量应该是相匹配。”

片刻后邰铮接到了轰炸式的信息，霸占前列的是‘发际线保护协会’的所有成员，以及排在第二的周培，简单概括就是——省厅的调查组已经出发前往医院，快快核对口供不要露馅！

“你......你要不先走？我怕你一会看见大批讨伐人员情绪会比程澈还激动。”

姜逢听进去了，起身抖了抖腿，戴上口罩，把手机握在手里，屏幕对着邰铮摇了摇便大步离开病房，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刚好和调查人员擦肩而过。

正值晌午，大街小巷穿梭着自行车的铃声，打折超市吆喝声穿插，红绿灯下不耐烦地喇叭喝骂，放学铃声叮铃铃作响......交汇成洪流般充满生气的音浪，把医院完全孤立开辟出另一区域。

睡眠时间虽短但是很沉，一觉无梦，程澈睁开眼睛。

下一秒他向后背塞了个枕头，坐起来伸手去拿玻璃杯，望向门口——

九尘市市局局长周培在邰铮拦截无果后推开门，脚还没他进屋，手还在门把手上没拿下来，和程澈四目相对时进退都陷入两难。紧接着他的动作表情又都如常，招手示意身后几位调查人员鱼贯而入，同时向病床上的程澈颔首示意，“程澈，这几个都是省厅里的领导，负责调查核实这次意外事故的，这是市委的陈主任，这是督察部的王局长，这是政治部的田主任……”

“我不是皇上，不需要翻牌子。”

程澈把玻璃杯放回床头柜，声音分贝要比平常大，惊得被挤在门口的邰铮一把推开话还没说完的周培。

周培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墙回头斥责道：“你稳重一点，多大的人了冒冒失失的。”

邰铮满心满眼都是程澈，“没事吧？”

站着的几位目光不明的游走在二人身上。

程澈摇头，全当无事发生，“邰铮，我玻璃杯里的茶包不新鲜了，帮我从柜子左变第一格的茶罐里拆一盒新的。”

邰铮听出了他的所指，“我今早新拆的。”

程澈继续：“那就水凉了，帮我再换杯水。”

邰铮不语，拿着玻璃杯绕开领导们，将杯中的水倒进马桶里，又当着领导们的面把保温壶的水倒进玻璃杯中。

程澈退而求其次，“保温壶里的水是不是没了？”

“你……”邰铮咬牙切齿，“你行。”

他终于走出了病房。

程澈终于把他推出了风暴中心。

见他关上门，程澈换了个舒展从容的姿势，他完完全全的倚靠着枕头，目光从那几位领导脸上一一扫过，只要稍微定睛观察，就会发现他眼底深处的过分孤傲。

身份几乎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这形势根本不像是刑警面对上级，倒像是几位来领导办公室来述职报告的。

几位交换了眼色，周局撑在腰后的手摇了对他们小幅度摇了摇，意思是你们的前国宝刑警人员或领导现在脾气不是很好，尽可能不要招惹他否则一定会死的很惨。

“那什么，程队……澈哥……程……”市委的陈主任忍辱负重率先开口道：“早知道是你我就——”

“该问就问，”程澈拽过小抱枕托垫在手肘下，“都把你带到这个位置上了还磕磕巴巴。”

“你年轻你去。”

“我不去，你知道我被他打过。”

“我已经发言了，不可能是我我告诉你们两个！”

反观程澈突然低声：“到底谁问，不问就都出去。”

“咳咳！”督查的王局长清了清嗓子，算是这三个人当中比较年长尚有资历的，率先开口道：“那什么，小程啊！”

“邰铮这会功夫已经把接满的第一壶水倒了，”程澈不紧不慢地说，“以我对邰铮的了解，“他倒不够第三壶就会往回走，你可要抓紧时间问。”

“……”王局在病床边就近的椅子坐下，回头看了一眼望风的周局，“我们这次来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李旭东身上伤我们法医部门给出的结论是利器导致的，刀口不深但都在利害位置，能看出来持刀者的杀心，你方便给我看一眼你的蝴蝶刀吗？”

“私人物品，不方便。”程澈直勾勾的瞪着他，回绝了。

周局调整了下语气，“小澈……”

病房内一下子陷入了僵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王局抚摸着盖在程澈腿边的布料，与其说是安慰程澈的情绪，不如说是安慰自己，“好，那么我们第二个问题，赵杰佑是邰铮开枪击毙导致死亡吗？”

回答他吧，程澈，我也期待你口中的答案。

在一墙之隔的病房外走廊，邰铮将保温壶的提手握在手中，他更关注病房内，早就忘了自己用力导致的手指内侧有了提手的印痕。

他回来的时间要比程澈预想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