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和岑宴秋单独相处。
用一些词语总结就是:怪异,别扭,难受。
陆今说他的眼睛骗不了人,情绪总是很直观地体现其中。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愤怒的时候,当然,也包括紧张排斥的时候。
他故意走得很慢,和岑宴秋之间仿佛隔了道天堑——反正路线是直的,不存在需要他带路的情况。
走了一会儿,前面的人背影一顿,等距离拉近,岑宴秋不知有意无意地慢了半拍,落后他半个脚步。
“你脚不舒服?”
他起初没听清岑宴秋说的那句话,反应半秒后,说:“没不舒服,我一直跟着你呢。”
他只是不想挨岑宴秋太近而已。
“哦,是吗。”
男生语调稍稍上扬,眸光扫落下来,在狄琛鼻翼左侧的那颗小黑痣处聚焦一秒:“还以为你是在尾随我。”
“普通人平均步长七十五到八十厘米,你和我也就隔了五六七八步。”
重音落在“也就”这两个字上,平白无故地给人一种他有点委屈的感觉。
想了想,狄琛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能再荒诞——岑宴秋怎么可能会委屈,一定是他的错觉。
他随口搪塞道:“对不起,我在想买哪种药比较好。”
“是吗。”这次岑宴秋的语气正常不少,看样子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小吃街上的大药房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营业员坐在门口收银台,横过来的手机里播着这阵子最流行的电视剧。
“打扰一下。”
狄琛敲敲收银台前的玻璃柜,问道:“肠胃药和海王金尊口服液怎么找?”
营业员仍在专心追剧,手指随意一指,隔空点了两个方向,也没说话。
“谢谢。”狄琛道。
胃肠科药的货架摆放得很显眼,一整排的药物,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岑宴秋站在他斜后方,他左挪一步,岑宴秋也左挪一步,他右挪一步,那人也跟着一块动作。
狄琛的注意力放在找药上,从前的生活习惯作祟,他本能地反手向岑宴秋的腹部探去,想判断一下那里是否发胀。
掌心触到一片冰凉,是岑宴秋的手背。
那只手很快从他手底下抽走,他诧异地转头望向岑宴秋,男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藏在发丝中的耳尖也染上一抹可疑的薄红。
狄琛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色彩。
“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他面色不虞地从齿缝挤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无声地转回去,“胃病分很多个种类,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胀痛的症状。”
岑宴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没有。”
“好的。”
狄琛不明白他为什么被人碰一下就有这么大反应,例行公事地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吃。”还是冷冰冰的两个字。
差点忘了,狄琛心想,褚易喝成那样,岑宴秋和他是一道过来的,不可能没沾过酒。
而且去药店的路上,最后那半截路程他们离得很近,他在岑宴秋的衣服上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丁点酒味。
“像是空腹喝酒导致的胃痛。”狄琛点点头,拿了一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和一包三九胃泰。
海王金尊口服液属于保健类食品,放在药房最里面一个货架的最后一排。
他单膝跪地,两盒药搁在臂弯,被他托在胸前。
这个姿势有点难受,但狄琛就没想过让岑宴秋帮他拿,一个是极有可能被拒绝,另一个是他觉得岑宴秋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要求他主动照顾别人等同于痴人说梦。
比算出圆周率的概率还低。
这时,一只苍白有力的手从脑后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东西从他怀里抢走。
“你找,东西我先拿着。”岑宴秋说。
狄琛:?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吗?”
有啊,有3.1415926,狄琛在心里念道。
岑宴秋别过脸,耳尖的薄红过渡到颈脖,与他紧锁的,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的眉头形成鲜明对比。
“你还找不找了?”
很生气的模样。
狄琛还是不懂他不高兴的点,他“哦”了一声,埋头接着翻找。
最后结账的钱是岑宴秋付的,支付宝二维码“嗖”地一下蹿到营业员面前,他拦都拦不住。
从大药房出来,装药的塑料袋被这个抢着付钱的人拎着。两人并排往回走,小吃街的行人没那么多了,一些商铺在收摊,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像落幕的舞台。
狄琛脑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话题,比如“你和褚易去哪喝酒了”“酒好不好喝”之类的,但又不敢轻易开口,因为今晚岑宴秋发了好几通火,他有些拿不准。
琢磨着选哪个话题的时候,岑宴秋先发制人,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差?”
“……”
见狄琛不说话,他肉眼可见地急促起来,板着脸辩解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对吧?”
“……”
狄琛打小接受的是“诚实教育”,不撒谎,不骗人,可真话伤人,岑宴秋明显听不得这个的。
他轻轻点了点下巴,顺着岑宴秋的辩解违心道:“是的,没那么糟糕。”
岑宴秋绷直的肩胛放松下来,他不轻不重地拉扯一下狄琛的挎包背带,要求道:“你以后别总是道歉。”
“万一你很生气呢?”狄琛反问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怀疑岑宴秋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在发脾气。而道歉是最直观、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然而下一秒,岑宴秋给出了一个更直观、更直接的:
“那就让我生气。”
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用做,他会自己把自己哄好?
狄琛持存疑态度。
距离炒饭店越来越近,怪异的是,林燕辞坐的那个位置人多了不少,吵吵嚷嚷的,有人还举起手机,好似在拍什么视频。
一声尖锐的,属于女性的尖叫声入耳,狄琛霎时脱下挎包闯进人群。
扒开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只见他们走之前还好好的林燕辞此时头发散乱,铂金包正反两面多了几块不明的褐色污渍,而褚易半跪着靠在凳边,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整个人晕晕乎乎。
一米开外,与林燕辞对峙的是三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挺着一肚子的肥肉,短袖撂到胸口,流里流气地朝林燕辞笑。
狄琛反手把她护在身后,半边身体挡住褚易:“怎么回事?”
桌上的两碗炒饭洒了一地,地上还有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
“我不认识这群人,他、他们上来就问我要不要喝酒,说想请我喝一杯……我拒绝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地叫我喝——”
林燕辞被吓得不轻,话没说完,其中一个男的把手里的酒瓶往地面一砸。
碎片迸裂,男人两只眼睛被满脸的横肉挤成一条直线。
他伸手想把林燕辞从狄琛背后拽出来,凶神恶煞道:“叫你陪我峰哥喝杯酒你他妈还委屈上了!臭婊子,背这么贵的包,不就一出来卖的?别给脸不要……草!”
一道黑影从狄琛侧边闪过,岑宴秋不知何时冲上前,扬拳把说话的那个打倒在地。
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岑宴秋下手很重,转眼那个眯眼男人又挨了一脚,痛得抱着腿嗷嗷大叫。
剩下两个男人见状纷纷加入进来,一打三,“双拳不敌四手”的道理狄琛怎会不懂。
他想也不想地抄起炒饭店后厨的锅盖和锅铲,对林燕辞做了一个“报警”的口型,然后踩着木凳边缘,借力弹跳过去。
小时候他和狄书惠过得艰难,住的片区治安不行,经常有混混以“收保护费”为名横行霸道。
那些混混是实打实的地痞、无业游民,三两成群,暗地里有些关系,没人奈何得了他们。
他亲眼撞见狄书惠被这么欺负了几次,但他也知道,实际情况只会比这更糟。
后来跑体力活练出一身力气,邻里街坊都清楚狄书惠有个不好惹的儿子,他们的日子才变得好过一些。
一个左眼有疤的男人试图偷袭,在他出手的前一秒,狄琛看出他的意图,抻直手臂用锅盖挡了回去。
他和岑宴秋虽然比他们少了一个人,不过胜在能打,狄琛记着眯眼男人骂过的脏话,手臂横过来摁着他的喉口:“谁是婊子,谁是出来卖的?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听过太多类似的话,对男人来说,侮辱一个女人是最廉价的发泄情绪的途径。
骂她们是“婊子”“贱人”“出来卖的”,她们的劳动成果被冠上污名,经由多嘴好事的人一传播,一个女人便无声无息地溺亡在闲言碎语里。
狄书惠有一个强大的心脏,那时她撑住了,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全身的血液逆流直上,一瞬间,他就像回到了那个充斥着惊惧和恐慌的少年时期。
耳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被这声高扬的“狄琛”扯回现实,右脸颧骨在他分神的那一刻被打了一拳,连皮带骨地疼。
凝滞的空气里响起利器摩擦的铮鸣声,他眼角余光好似捕捉到一抹模糊的白光。
背部短暂地感应到一股外力,在力量驱使下,他侧身朝旁侧滚去,一只手臂压在他后脖,臂弯附近一道被划破的伤口正往外汩汩流血。
围观群众里有人夸张地大喊“杀人了”,聚集起来的人轰然散开。
狄琛两只手肘都被粗粝的石子磨破了皮,他转动上半身,一抬头,目光对上岑宴秋汗湿的下颚。
以及苍白的,似乎有些颤抖的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