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玩味地看着泽尔的表情,享受泽尔因困顿在自己的惊惧、困惑、厌弃中消沉意志的过程。只有看到人族痛苦挣扎的时候,她才会重拾曾经的自信,才不悔曾经的选择,才能有底气对自己说一句:看吧,就算沦为怪物也不能当人啊!
人族就是被情感左右的生灵,最易陷入情绪壁垒消耗自我。女子之所以告诉他关于灵枢殿与九天合璃宫的秘密是为了让他进入自我怀疑的陷阱,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配合弑神阵才能更容易地剥离他的神格属性。
二十年前神人为了躲避神卫营耳目,寻了这处太古火山坑洞布置弑神阵,进入坑洞之后却意外发现内里有人为开采痕迹,探究到地脉末端发现了远古灵犀颗粒。于是,他有了一个新计划。
女子若有所思的环顾四周,颇为感慨,任谁也不会相信神阶如他会为自己布下如此盛大的弑神阵。
他虽是神族,却早已离开神域长居北冥渊。
无邪在任北冥渊教官的时候,他和泽浣是同期,他是那届学员中成绩最优者。起先,他并未留意泽浣,这只天狐的成绩单并非与其外相一样出众。几乎每场考试泽浣都只是堪堪过线而已。甚至在最重要的毕业考核里缺考关键的实战对抗性科目,若是其他学员早就承受不住退学了,而这只好看的天狐脸皮是真的厚,顶着如此醒目的红字成绩单还敢天天往人间跑。可很快地,他对泽浣的所有鄙视与忽视就都终止在泽浣晋升一品正仙的历劫中。
北冥渊域内冰川是极其宝贵的地星能量资源,是维持雪域、冰原生态正常的必要条件,是形成北冥渊冰魄以及衍生出冰川冰晶的生态链中最重要的一环,更是神域实时监控以及重点保护对象。
能量超过万级的天雷出现在北冥渊空域,其能量之巨直接让设置于贡比约恩山峰之上的监控塔台爆屏。大家都以为这是神尊无邪招来的天雷劫。天雷最终凝结在一座太古纪年的冰川之上,谁都没能料到打击值超过万级的天雷目标是那只毫不起眼的天狐。当时在北冥渊的所有人都以为是无邪授意用冰川替泽浣挡劫,而只有身在贡恩监控塔台的他知道当时无邪模拟了所有打击手段阻挡天雷落下却均显示失败,为保护冰川无邪单枪匹马直迎雷击,为降低冰川损失无邪不得已召唤出潜藏深渊的鲲,吞噬掉了这道天雷能量。
北冥渊损失掉了一座太古级冰川,神域问责,传无邪上紫微宫问话,无邪花了很大功夫才把这件事压了下来没波及到泽浣。泽浣除了黑发变白而外,仍旧是懵懂纯然如冰雪,对自己的进阶天劫引发的混乱场面居然毫无察觉。
当时身在监控塔台的神人通过监控数据发现天雷为劈到泽浣数次改变路线。让神人称奇的是表面静止不动的冰川内部却出现了能量移动,精准的捕捉到天雷攻击角度自成盾牌,这些冰川能量就像是最忠诚且颇有能力的护卫一样在保护泽浣。这些都是这位留守神人通过那面自爆破损的监控器上看到的能量实时数据,那一刻,他才相信万物有灵。即便因为监控设施损坏而没能保留下冰川能量移动的数据证据。
从那之后,他制造机会、创造条件接近泽浣。
他发现泽浣在寻找神域关于灵域与万灵族的记录。因为神域的刻意清洗,一切关于万灵族与灵域的文字记录都被删除,以至于这位年轻的神人根本不知道何为灵域何为万灵族,直到从一位战门父辈口中打听到一些关于灵域与灵皇的只言片语。他借此接近泽浣,泽浣只当他是喜欢研究古代历史的书虫,毫不吝啬分享自己的研究结论。
当时的泽浣太洒脱,喜欢游历下界,拿西克的话说连天地都在追逐泽浣的脚步。在泽浣进阶正仙后就自观本相知道自己并非纯正天狐,也怀疑自己的真身是神域禁忌。可那又如何?泽浣修逍遥道的,从不会陷入自我怀疑或否定的误区,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物种或许是一时困惑,但绝不会成为困顿其的执念。
自己究竟是神域的禁忌还是神域的认可,泽浣从不在乎。
从北冥渊毕业之后,泽浣进入神卫营成为无邪下属出任人间行走调查九头鸟组织。
而神人却因为这个契机留校北冥渊,从上古典籍的记录中窥探到关于这个古老族群的记录。神人能看到的都是删减灵域资料后的古籍,他只能通过下界族群留下的晦涩难懂的史诗里查找关于上古神迹的描述,以捕风捉影的方式寻找万灵族存在过的痕迹。通过查阅梳理人妖两族留存的历史文献,他渐渐明白物质是能量的表现,没有任何物质可以永恒,过去下界每一个纪年的朽垮与终结都预示着神域的未来。
神人更加关注泽浣,这个从太古纪年存活至今的生命体。
在神卫营剿灭九头鸟之后泽浣出任大荒君,明升暗贬。无涯少尊寄养在大荒的灵宠死了,认定是泽浣这个大荒君的过失,为此无涯少尊天上地下追击泽浣三百年。后来两人化敌为友,后来两人联手配合神卫营查出了潜藏神域万年的巫祖,后来传出了泽浣和无涯的绯闻。还有在神域庆典之日,无涯少尊当着诸神列仙的面,在九天神阶上向泽浣的惊天一跪,整个战门都在为新任战神求婚助力。
新战门在替新战神求婚成功而欢庆,旧战门对此却满含怨怒。
神人的父辈们是旧战门核心元老,他以为旧战门只是因为无涯资历太浅不服他,却在伺候族内长辈宴饮时偷听到惊天隐秘。泽浣登上九天神阶,在神光之下显露出万灵皇族的本相。旧战门曾经在神域先太子首任战神石精的带领下追击万灵族,旧战门的成立初衷就是为了清缴灵域。现在的新战神却要迎娶万灵遗孤,多么老套的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可以发生在任何年代,任何国度。
无涯与泽浣的结合将会导致神域分裂,这些战门遗老开始谋划如何阻止这场婚姻。于是乎,后来无涯受罚历劫,泽浣黯然下界。
弑神阵的咒轮从中心点开始焕亮,已经激活大半范围。
女子转身走向跪地哀嚎的泽尔,见他如此痛苦,女子居高临下对其说道:“你想想能让你感到高兴的人或事,这会让你好受一点。”
泽尔跪伏在弑神阵的中心点,他全身肌肉紧绷,双手交叠压在腹部,脖颈伸直面容扭曲,额上青筋浮现。他已然无法言语,只能发出呜呜的痛吟。他抬头死死盯着眼前之人,那张脸虽然枯瘦干瘪但还是能确定当皮下脂肪充盈之后是一张与自己长相一致的脸。神识正在对抗弑神阵,当神识被完全剥离之后,他的记忆、他的意识将会全部消失。他盯着那张枯老的脸突然笑了,极痛之下的笑声是怪异的呜咽。
泽尔极力控制面部肌肉,从不断颤抖的双唇中挤出一句话:“看着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是不是让…你无比悲凉?!这样的结果能抵消你当初承受弑神阵的痛苦吗?值得吗?”
女子眸孔收缩了一瞬,继而冷笑着伸出一只脚踢倒泽尔并踩上他的后脖颈,她道:“让我痛苦的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而是没有变成泽浣的样子。”女子问:“你怎么断定我并非你的灵脉?”
泽尔抽抽痛吟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道:“灵脉只是灵脉,灵脉没有意识,更没有感情。你说的过往要嘛是通过灵脉获取的另一魂魄记忆,要嘛就是瞎编骗我的。反正,你要只是我的灵脉不会真正的关心我,更不会为了控制我而说出那么多故事。”
女子听他如此一说,方觉自己所有言行都是泽尔眼中的小丑表演。女子双目闪过一丝狠戾,用力一踩便换来泽尔痛呼连连。女子怒斥:“你凭什么长成了和泽浣毫不相干的样子!你可知碧瞳代表着邪恶、你的头发居然是灰色而非泽浣那种纯至无极的颜色。虽然万灵皇族没有具象,但你也不能是这副模样!你浪费了泽浣万年修为,你就是泽浣这一世最大的败笔!”
女子就着踩踏的姿势蹲了下去,偏头盯着泽尔的眼睛说道:“泽浣辜负了天地给予其的造化,而你辜负了泽浣给予你的造化。”
她伸手拂开挡在泽尔额前的汗湿碎发,继续说道:“生灵都会自寻出路,我也不例外。神域没了,北冥渊封了,你的父亲叛变了。而我不想任由神躯因缺乏供养而萎靡消亡。我假设泽浣是未完成自我传承的灵皇,我一直在下界找寻他的灵脉和意识体。终于让我找到了灵脉,我以为是泽浣的灵脉,我迫不及待地接纳了它。我以为我会变成泽浣的样子。泽浣是天地之间最纯粹的生灵,我以为容纳其灵脉就能成为其衍生体,我就能通过这种方式改造躯体拥有灵躯能吸纳万物之力。可这股灵脉居然属于你,而你的灵犀至低根本无法帮助我转化吸纳天地能量!我甚至因为放弃神格而不得不靠吸纳魂魄之力才能苟活!”
泽尔闻言,不顾脖颈的痛楚嘲讽道:“就算你得到了灵皇的灵脉也无法成为第二个灵皇。”
女子松开脚,拎起泽尔至面前问道:“为什么?”
泽尔睨着她,一手藏在背后比出手印释放龙气:“因为你只知灵皇能汲取能量,转化能量。却不知道灵皇为何拒绝灵脉、放弃灵犀、阻断自我传承,。”
女子急切追问:“为什么?”
泽尔冷笑道:“因为只追求个体强大对一个族群来讲就是毁灭。灵皇和拒绝母星孢子改造的万灵族选择的是一条更自然的演化之道。他们成功了,我就是证明,因为我是两性繁衍而生的后代,我的不纯粹恰恰证明了灵皇的选择是正确的。如今你却要倒行逆施,一副躯体容纳不了两种生灵,你等着我的神格消失想带着灵脉进入我的躯体吞噬我的魂魄?你就不怕我的灵犀与灵脉结合反噬掉你?”
女子哼笑:“我研究万灵族几千年,会对付不了一个你?谁说我想要你的躯体?我会抽取你的魂魄,再吞掉你的灵犀。灵犀与灵脉结合之后,会完成自我躯体改造。届时无论何种纪年,无论何种生态,我都能存在下去。”
“是吗?”泽尔坏笑,咒轮光圈逐渐向外扩张,还未全部焕亮。泽尔额间灵枢却焕现出比脚下弑神阵更加炫目的光晕。
女子惊骇,还未来得及出手封印就听一声龙吟震吼。她丢掉泽尔,作封印指对其面门,却被一股罡正龙气硬生生掀飞出去。她之所以没有封印泽尔的灵枢,是因为要显露其神息才能激活弑神阵。只怪此间能量值太低,耽误了这许多功夫也没全面启动弑神阵、没能在最短时间里压制泽尔。女子眼睁睁看着金色炫光在自己面前由龙形化为十二道锥形利器逼近自己。
“锁魂针?”她大惊失色,她只从神域古籍里见识过锁魂针,由龙气幻化的锁魂针能将魂魄封死在凡躯经络命门。因为阻断了魂魄颗粒汇集之路,饶是你魂魄能量值再高也无法魂魄出窍。
她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只眨眼功夫,这幅朽垮躯体的十二命门就被钉死。她的魂魄颗粒分散在十二命门之内,出于想要聚拢的本能,这些颗粒不断冲击锁魂针,也不断被锁魂针侵蚀直至消耗掉她所有的魂魄。
泽尔被弑神阵折磨至意识模糊,却也强撑着站起身对女子说道:“你对我用弑神阵,我钉你锁魂针,我们就这样消耗彼此吧。待你魂魄消散,我的灵脉也就自由了。”
女子怒视着他,她尝试自己解除锁魂针无奈魂魄颗粒分散,她施展不了任何异能。她僵直倒地承受散魂消魄的痛苦过程,等待一个灰飞烟灭的结果。她开口道:“我们各退一步,你撤掉锁魂针,我关闭弑神阵。”
泽尔没坚持多久也跌坐在地,他冲女子摇了摇头,说道:“反正现在地星灵力枯竭,纵使我神格至强也没有可供我修行之地。用我的神格换你灰飞烟灭,我觉得值了。当你的魂魄散于天地,你就与天地同步。你不是希望无论地星生态是何种状态都不影响你神寿无疆吗?当你融于天地,你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泽尔越说越起劲,他忽觉轻松了些,他尝试封印灵枢居然成功了,他隐藏了自己的神息。他又站了起身,观察脚下弑神阵,咒轮光圈还在转动只是代表阵法启动的光亮范围正在向中心点缩小。
泽尔诧异,他走向女子说道:“你关闭了阵法?可我没打算收回锁魂针!凭你所作所为,就算我大伯没把神域弄走,你也得上云英台锁在九木神桩中央受天雷刑罚,结果还是魂飞魄散,区别在于速度快点。”
女子狠狠睨其一眼,终于阵眼停止转动,弑神阵彻底失效。女子像是意识到了能源耗竭的原因,她苦笑几下,望向黑暗中的某处。整个空间都是弑神阵因没有能量支持而陷入死寂,从火山弹中苏醒的灵犀颗粒还在繁殖,当新生颗粒再无物质吞噬之后就开始随着气流飘荡,以寻找更合适的玉化场。
荧光缓缓而来,女子发出凄厉尖叫,颗粒覆盖住她的躯体开始新一轮的玉化。
泽尔借着由弱至强的光芒看清了整座穹顶窟洞,除了身下阵法所在还是一块完整石面而外,其余石壁包括穹顶都布满了被灵犀颗粒蚕食出的窟窿,大大小小,像魔嘴大张欲吞噬一切。女子直直望向的黑暗深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泽尔以为是祭司正要做攻击势,就见以阿古丹为首的几个尤拉走了过来。
泽尔不知对方是敌是友,退到女子身边,出手扼其喉部,双眼紧盯阿古丹等人,等待他们接下来的行动。随着阿古丹的走动,灵犀颗粒附着在他外套皮毛上,越发凸显其体魄高大伟岸。远远看去,几人就是移动中的巨型光球。几个尤拉走至中心点围着阿古丹,阿古丹从怀中掏出一个黄铜盒子,从中取出一团金色发光体掷向半空。
女子见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