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宴这一日,卢娘子早早起来,挽了发髻,穿上了一直没有上身的命妇礼服。
卫衡前一天从季君行那里借了一辆马车,卢六跟潘家告了假,给卫衡和卢娘子当一日马夫。
马车吱吱悠悠到了宫门口,已经有不少官眷进去了。
卫衡扶卢娘子下车,叮嘱道:“一会儿我去太极殿,你去太后的寿康宫,一路小心。”
卢娘子点头:“不用担心我,寿康宫我从前常去,还认识几个老人。”
进了宫门,先看见了许玉娘。
许玉娘是特意等卢娘子的。
看卢娘子进来,主动上前笑道:“弟妹,好久不见了。”
卢娘子看周围不少命妇,只能浅浅一笑:“严夫人。”
许玉娘厚着脸皮揽着卢娘子的胳膊,小声道:“我知道弟妹恼了我,可你哥那个脾气,我也拗不过他。左右二弟当面拒绝了我们,我们也不奢望过继你们的孩子了,你也别恼了。我这做嫂子的给你赔个不是。”
卢娘子边往寿康宫走边道:“严夫人能想通那是最好了。”
许玉娘笑道:“我就知道弟妹是个心善的,往后家里有什么难处就和我说,咱们家如今是没落了,可多少还有些积蓄。”
卢娘子浅浅摇头:“家里人口少,夫君的俸禄够花了。”
许玉娘叹口气:“弟妹莫要如此生疏,咱们什么时候都是一家人,你也帮着劝劝二弟,还是早日认祖归宗,对他的官声,对你,对孩子,都好。”
卢娘子心想,卫衡整日想的都是怎么赶快找到先太子遗孤后平安离京,哪里真拿这个官当回事的做了?
可这话也不能说给许玉娘,只好维持着笑模样。
走了许久到了寿康宫,院里哗啦啦已经站了一片人,都是来给太后贺寿的命妇。
太后不喜奢华,提倡简朴之风。
按制太后生辰,百官及命妇须得在太极宫列队三跪九叩,看着外邦和各地送上寿礼才能离宫。
可太后体恤朝臣,不想大家在大太阳下站几个时辰,每年生辰都只让有品级的命妇在寿康宫院里磕个头就算了。
卢娘子从前是一品诰命的时候,在郑老夫人的要求下,提前半年就开始绣佛经,绣好送到庙里祈福九九八十一天,正在太后寿辰这一日,进宫呈给太后。
往年太后也只收她这一份贺礼。
不为别的,只为她这一份辛苦。
那时候她领着锦绣,不必等在院中,来了就直接进殿,喝茶吃点心,等太后出来与人们说说话。
如今卢娘子是以卫衡妻子的身份来的,一个小小五品诰命,自然没有资格进正殿,只站在院中磕个头,许是连太后的面也见不到。
所以她也没备什么贺礼。
她和许玉娘进来的时候,已经有几十位命妇站好了。
许玉娘品级略高,比卢娘子站得靠前。
卢娘子站在后面,左右观察寻找着。
右侧几排未婚打扮的年轻女子应该就是各王府的郡主们。
京城里的王爷们多,连带着郡王郡主也都不稀奇了。
在太后皇帝面前的脸的,有食邑的郡主都早早被请进殿内,不得看重的都和自己这些命妇一起,在外头磕个头。
卢娘子看着几十个年轻女子,实在认不出谁是安王家的。
正歪着头看得辛苦的时候,卢娘子的袖子被扯了扯。
卢娘子回头,是太后身边的杨公公。
卢娘子还认得他,小声问:“公公有事?”
杨公公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夫人随老奴来。”
卢娘子悄悄跟着杨公公出了队伍。
杨公公带着卢娘子绕道寿康宫侧门,进了正殿。
“卫夫人,太后她老人家念你许久了,听说你今天来贺寿,让我来请你进去。”
卢娘子心头一沉,还是感激道:“多谢公公。”
杨公公边走边说:“为着郑姑娘,太后没少掉泪,您进去咱们只叙旧,可不敢提郑姑娘啊!”
卢娘子明白杨公公的意思点头跟着走。
进了内殿,太后正在对镜簪花。
卢娘子站在一侧恭敬地跪地磕头山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从铜镜里看见卢娘子,叫她起来。
“桌上有刚送来的桂花酪,你尝尝。”太后示意身边的宫人。
宫人立刻请了卢娘子入座,给她盛了桂花酪。
卢娘子谢过太后,浅浅作了凳子的三分之一,捧了碗吃了两口。
太后的发髻梳好了,她缓步走过来,坐到卢娘子对面:“咱娘俩可是有几年不见了。”
卢娘子放下碗,擦了擦嘴道:“回太后,小三年了。”
太后眯着眼睛想了想:“是了,那年郑知礼没了,我念你操持丧礼辛苦,不敢叫你进宫说话,谁知就再没见过!你说你这命啊!”
杨公公给卢娘子使眼色,卢娘子赶忙开口宽慰太后:“好在现在能常进宫陪伴太后了。”
太后点点头:“那就好,我就喜欢同你说话,不累!你不朝我要官,也不求我办事,咱娘俩就是闲说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
太后说着又想起她再嫁了,问道:“你如今的夫婿姓卫?”
卢娘子提着一颗心答:“回太后,他叫卫衡,如今在金吾卫里做绣衣使。”
“绣衣使?这是个什么官职?”太后不明白。
杨公公解释道:“绣衣使是皇上新设的,五品,用了前朝绣衣御史的典故,专司监察百官。”
太后不关心绣衣使是干什么的,只听见五品便皱眉:“区区五品......多少是委屈了你!”
卢娘子轻轻摇头:“不委屈,他......他待我极好。”
太后看着卢娘子,若有所思道:“极好......”
之后恍然大悟:“那便好!那便好!你既心悦他,我就放心了。当年郑知礼求娶你,我一边替他可惜没娶个官家小姐,一边担忧你老夫少妻,他挣了军功,我忙不迭让皇帝给你超品的诰命,就是想补偿你。如今你嫁得如意郎君,我这心,也踏实了!”
卢娘子真心道:“映雪感激太后多年回护。”
太后听了这话,更是看向卢娘子的脸。
卢娘子一脸恭谨,可这恭谨里却有从前不曾见过的笃定。
太后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从前有许多话,我这个立场,不好开口,只能在人前替你撑撑腰。如今你总也是长大了。”
卢娘子立刻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原来太后早知道郑家人是什么样,打的什么算盘。
只不过她作为太后,对于皇帝亲近的臣子的后院不能多加干涉。
再加上卢娘子从前一副懵懂的样子,话轻了听不懂,话重了少不得家宅不宁。
这才由着卢娘子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
从前的卢娘子只怕听了这话会心有怪罪。
可如今受过苦的卢娘子,心境不同了。
她平静一笑:“太后的爱护,臣妾铭感五内。不过是我自己太过愚钝,比不得旁人七窍玲珑,这也怨不得别人。想我三十许了,才知道如何为人妻,为人母,实在是汗颜,到底是劳累太后替妾担忧了。”
太后听她场面话说的好,深深一笑:“你真是用功了!从前你在我跟前,除了刺绣,不发一言,木头桩子一样坐半天。那时候我愁啊!怕你护不住孩子,守不住家业。谁能想到,如今你倒是立起来了。很好,你踏实帮扶你那夫君,现在是个五品不怕,总有往上走的一天。”
卢娘子低头:“我不嫌夫君官职低微,即便她是贩夫走卒,我也认定了他了。”
太后更高兴了:“皇帝还怪你改嫁太早,没给郑知礼守节。可我以为,既然遇上了对的人,怎么就不能成婚呢?你能过好日子,我也为你高兴!唉,只是可惜了锦绣!我原想把她许给哪个皇子的,如今竟是不成了!”
想起锦绣,太后不禁落泪。
卢娘子想着,锦绣死了两年,怀念她的,恐怕只有自己和太后。更是为这个可怜的女儿悲伤。
杨公公看卢娘子全然忘了自己的告诫,竟和太后一道哭起来了,赶忙弯腰对太后说:“娘娘,不早了,外头命妇们等了不少时辰了。”
太后这才想起院里的人们还等着给自己磕头,只好收了泪,反劝卢娘子:“好孩子,你也别哭了,我想你想的紧,找你进来说会儿话。外头还等着,日后你想起我了,就进宫来看看我。”
卢娘子边擦泪边说:“臣妾遵命。臣妾去外头,给太后磕个头。”
杨公公领着卢娘子又悄悄回了院中。
不多时,太后在众多高品级命妇的簇拥下出来了。
院中久等的人们穿着厚重的礼服,带着沉重的发冠,终于能对着太后三跪九叩。
太后体恤,立时叫人们起来:“你们有心了。御花园正是景色最好的时候,你们去转转吧。我老了,不陪你们说话了。”
卢娘子跟着前面的人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裳的时候,刘将军的夫人周氏走过来和她说话:“卫夫人,多日不见了。”
不等卢娘子说话,周氏拉着卢娘子的手道:“咱们去御花园转转?我这乡下来的,还没逛过御花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