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店铺没精打采开着。
因为时阴时晴的天气,大家都守在电风扇前,不愿意出来。
落落买了一把大白兔糖揣兜里,递给京虞一颗,又叫住前面的周沈和何明。
何明说不吃甜的,周沈嚼着泡泡糖回头,瞥了眼低头拆糖纸的京虞,漫不经心说:“我的给她吧。”
很随便的一句,却惹得京虞抬眼。
少年只留给她一个眼尾,便揽着何明的肩膀往另一边走了。
落落把糖放京虞手心:“沈哥人很好的,咱们当他朋友不吃亏。”
京虞有了聊天的心思:“刚才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吗?”
“昂,小镇年轻人也不少,大家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团体,互相帮助,所以今天他们才愿意出面帮忙。”
“我跟你透个别的,我也是他小弟,不过大家都没当真,来了就是朋友。”
“沈哥愿意帮你,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母亲也遭受过家暴,所以他对家暴的人都极其厌恶。”
落落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将知情话尽数抖落,脸上笑容不减。
京虞却心里一惊,激起千层浪。
“我父母不让我读书,他们认为姑娘家家的,最好是找个男人嫁了,就找来个媒婆给我说媒,我今年17,花一样的年纪,怎能可能乐意。”
落落转头看向京虞:“最后是沈哥和兄弟们给我找的法子,帮我找兼职赚钱,又去我家给我撑场子,我父母这才不得不放弃了说媒的想法。”
“其实他们没必要帮我的。”落落心里门清,“可我们都想逃离。”
落落伸了个懒腰:“你别看我们看起来像混混,其实我们是紧紧拧在一起的一捆绳,绳的前端、中端、后端都很重要,大家缺一不可。”
小镇没有未来,通往自由的那扇门永远有数不清的障碍,他们只能边闯边憧憬,一点点摘掉身上的霉菌。
霉菌可以是梦想不被父母支持,也可以是被父辈随意支配的嫁娶权,但一个少年的侠肝义胆,叫希望。
京虞好似懂了,她紧紧握着那颗糖。
落落拿着那些剩余的糖去哄小孩。
京虞如法炮制,她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莫名地,她也想知道最终的结果。
不过多时,一群小孩被聚集到一地高处。
周沈突然出现,他从高处跳下来,将那些小孩排成一排,一个个教他们扎马步。
已过晌午,太阳并没有那么热烈,却仍刺眼。
京虞问落落:“他要教孩子们练武?”
落落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难以言喻,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
小孩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但没有一个敢有怨言。
因为身边站着何明,他会故意凶神恶煞,好比家家户户门上贴的黑脸关公。
周沈抬头看了眼天,对底下众小孩淡淡道:“扎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休息五分钟,然后继续。”
有人小声提问:“那哥哥,我们要扎到什么时候?”
周沈双手环胸,头微微往前探,笑容突然变得深不见底:“扎到你们爸妈来领。”
他说这话时,眼神分明藏了狠意,绿叶光轮闪过锋利侧脸,他又收敛起狠意,变得随意寡淡。
落落领着京虞在阴凉地坐下,拆开剩下的大白兔糖往嘴里扔。
京虞坐下后,身体后仰,偷偷透过绿叶的间隙去观察周沈。
有细碎的光泽一轮轮掠过他的脸。
原来他对谁都很好,京虞低眉,才明白那晚的求救,一开始早有铺垫。
“有家长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何明出声。
不是一个家长,是一群家长,蜂拥而至,他们纷纷来到自己孩子面前,面露关心,询问有没有出事。
有不少孩子开始掉眼泪:“腿疼……”
“妈,站不起来了……”
周沈恍若未闻,他靠在树下,头微微垂,神情莫辨,叫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周沈!你个狗娘养的,真不是东西!”
终于,有人骂他了。
周沈掀起眼皮,眼睛刺亮:“再扎二十分钟。”
几乎是条件反射,所有小孩同一时间扎下去。
京虞眼皮跟着跳了跳,落落则哈哈大笑。
“你……”
“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周沈,你想好怎么解释吧!”有人愤慨道。
“倒不如先想想你们的孩子。”
周沈走到为首者面前,姿态从容又嚣张:“你说,他们为什么还是不敢起来?”
所有小孩都害怕地看着周沈,即使腿打颤也不敢乱动。
“可如果你们管好自己的嘴,你们的孩子就不会怎么样。”
远处,民警的身影越来越近。
周沈轻描淡写说完,主动向民警走去,他举起双手:“辛苦警察叔叔了。”
周沈被带走了。
直到他离开好一会儿,京虞都没有反应过来,小孩全部走光,都被带去问话,她和落落站的地方靠外,幸免于难。
落落嘴里含着糖,挥手和京虞告别:“我先走了,拜拜。”
京虞问:“他怎么办?”
落落:“不用管,沈哥不会有事的。”
这是十足的肯定,可京虞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到小镇的派出所,找了个位置安静坐着。
一路上,她听到很多关于周沈的流言蜚语。
还有他妈妈的。
说不上什么感觉,心情却很酸涩。
就像吃了一颗已经放了很久的糖,糖浆和糖纸发稠地黏合在一块,你想用力扯开,糖浆却沾到掌心,黏稠得要命。
京虞望着警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换了一波又一波,有不少家长骂骂咧咧领着孩子回家。
周沈呢?他怎么样了?
京虞沉默着等到了晚上。
暮色四合,警局某一扇门终于开了,周沈从里面走出来。
“想帮孩子们习武的心很好,但也得争取家长们的同意。”民警语气意味深长。
“知道了。”周沈应答,视线往京虞那儿瞟了一眼。
“行了,走吧。”民警叹了口气。
周沈点了点头,掉头往京虞那儿走,他在距离半米处停下,低眉落眼,一眨不眨注视着她。
半晌,他出声问:“怎么还没走?”
京虞站起身,语气稍许紧张:“等你,刚好回家顺路。”
其实是因为他是靠山,她还不敢丢下他一个人离开。
“顺三个小时?”他眼里意味分明。
京虞没说话了,两眼清零零的找不出理由,周沈垂头低低笑了声,站在她身侧,嗓音低缓。
“走吧。”
他肩膀清瘦,担不起等待。
—
走的夜路,京虞跟在周沈身后,小镇黑夜多喧嚣,一只鸟突地从低处窜到高处。
京虞望着周沈的背影,莫名想起今天听到的话——
“他就是个混世大魔王,咱们镇上上一个被叫混世大魔王的,早都进了监狱。”
“监狱就是他们的五指山,这一辈子啊,没有孙悟空的命,只有被压的份。”
“你且看,今天他不就被抓进去了!”
还有他母亲的……
“听没听说,沈碧玉就是个□□,跟镇上那户有钱人家搞在一起!”
“我还听别人说,那寡妇跟咱们镇那个万年老光棍睡了。”
“真浪!我看到镇上开摩的的偷偷摸她屁股,她躲都不躲一下。”
“是寡妇,也是□□啊……”
话语的难听程度令人咂舌,可京虞却发现,这些妇人的孩子,多半都在今天扎马步的行当中。
也是到现在京虞才恍然明白,周沈今天那句管好自己的嘴,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不是想教那些孩子练武。
不过是那些唾骂他母亲的人,最宝贵他们的孩子。
所以他借孩子之名,来警告这些长舌头的人。
京虞在这一刻明白了周沈的做法。
“周沈,你难过吗?”
隔着不到半米距离,京虞低声问他。
周沈脚步一顿,他背影硬挺,语气疏离:“难过什么?”
“母亲被别人这样污蔑。”就连这条回家的路,都能听到污言秽语。
“所以我报复回去了。”
周沈不紧不慢往前走,永远挺直脊背,风吹雨打也依旧坚如磐石。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讥讽:“你等着看,看明天,她们还敢不敢乱说。”
这一遭后,嘴再痒也会有个把门的。
周沈从不相信好言相劝,所以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
更何况在明面上,他能全身而退。
快到镇尾了,路况愈加空旷,天也愈加黑,京虞离周沈近了点,巴结道:“你很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一起靠近的还有清冽的香皂味,周沈脚下步伐没有停顿,只是走到一半,低头捡起脚下掉落的树枝。
他牵着其中一半:“怕的话,牵着这个。”
细小的树枝被他握去一半,京虞沉默地牵住另外一半。
夜路料峭,他们继续不紧不慢往前走。
踽踽独行,也彼此相伴。
走到老路灯下。
周沈率先收回手,抬头望向忽明忽灭的老路灯,他长腿往前一跨,跨过家门口的高坡。
“再见。”他伸了个懒腰,连头都没回。
“拜拜。”京虞也说,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扯下来。
人的热情到顶了就会快速消退,所以周沈,能守护她多久?
回到家门口,京虞打开嘎吱作响的大门,她低头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双男士鞋。
抬头,宋承民那张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笑脸赫然出现。
京虞被吓了一跳,往后退避。
“虞虞啊,隔壁那小子送你回来的?”
宋承民还在往外张望,贼眉鼠眼:“听爸一声劝,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以后你少跟他来往。”
京虞瞬间有点无语,他是怕被那小子打吧。
“他人很好。”
有了周沈这个靠山,京虞说话都硬气几分。
宋承民嘿嘿笑了声,眼里有讨好:“爸今天偷偷喝了一瓶酒,你不会怪爸吧?”
这在京虞的意料之中,她问:“母亲呢?”
“在睡觉。”
京虞听着就要往里跑,被宋承民一把拽住,男人力气之大,轻而易举就把她拽到地面。
京虞防避不及,纤细白皙的手臂蹭上凹凸不平的地面,薄薄的皮面组织瞬间被蹭破,露出些许红色来。
“虞虞!虞虞你听我说,我没打你妈!”宋承民看了眼外面,显得紧张兮兮,“我就喝了一瓶,没多喝。”
京虞两手撑在冰凉的地面,没有说话,她默默感受着头发上那只不断抚摸的手,皮肤一层层激起鸡皮疙瘩。
宋承民是清醒的,可是清醒久的人,最终也会变得危险。
京虞不相信他。
晚上,守在母亲床前的京虞默默趴下。
她要对周沈好。
要对他很好很好。
好到,他做她和母亲的守护神,好到她一有危险,他就能来救她。
所以第二天,京虞来到周沈家。
依旧是大太阳天,过了两个钟头,周沈才醒,他换了件黑色的T恤,将凌乱的头发随意往上捋。
半清醒地踏开门槛,他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恣意仰头往下灌。
抬头,刺眼的阳光轮过来。
周沈眯起眼,看见两条晾衣线上,昨天刚穿过的黑T恤在随风飘动。
还有,那条……内裤。
他刚吞下的水,又悉数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