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远岸坐在自家餐桌前,耳边充斥老余和隋家父母的说笑声。
他剥好一盘虾仁,推到隋堂的手旁。
“谢谢!”隋堂从手机微信里抬起眼。
余远岸从小当她是妹妹,不和她客气,“别废话,快吃吧,不然,老余又要数落我不照顾你。”
“好吧,”隋堂叉起一只,细嚼慢咽地吃。
她的眼睛没再离开过手机屏幕,和男朋友在微信里聊得脸热眼红。
余远岸早就知道她在谈恋爱,但是,隋家父母怎么看不出来?还是说,他们只是在装聋作哑。
葡萄汁的酸度太高,他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清水。
谁知他一站起来,对面的老余停下了说笑,双目炯炯盯上了他。
“给隋堂也倒一杯,别只顾自己,”老余还当他是孩子。
余远岸懒得争辩,也懒得反抗。
他倒水回来,又被老余盯了一眼,干脆侧过身,避开老余的视线,点开李酒音的微信框。
昨天他给李酒音打电话,两人聊一小会就挂了。
但是他现在一想起李酒音当时在他听筒里的笑声,也会不自觉地笑。
他看着水杯上映出的自己的笑脸,轻咳一声。
隋堂问,“李酒音和你说了什么,你这么开心?”
余远岸板着脸,“我有吗?”
“有。”
隋堂戳了戳他的脸,“你现在真的非常开心。”
说完又吃了口虾仁,继续聊自己的微信。
余远岸喝完了一杯清水,给李酒音发消息,【昨晚阿姨情况还好不好?】
他们一整天没联系,他关心她一下,是合理的。
嗡一声。
李酒音:【一切安好。】
李酒音:【昨天刚问过今天又问?回音助听的售后,真棒。】
余远岸:【应该的。】
他嘴上应承,但之所以反复确认,其实有原因,【no.7是回音的特殊机型,市面上出售的数量非常少,所以跟踪售后是有必要的。】
没说出口的隐情是,no.7属于他个人的实验性助听器,存在设计缺陷,且不可修复。
而实际上,他只卖给了李酒音妈妈一个人。
李酒音:【我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
余远岸被她猜中,又去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喝。
口渴缓解,他心里依然有所犹豫。
有些事总要见天光,不可能一辈子隐瞒起来。
余远岸:【no.7的功能不稳定,你有没有考虑过给阿姨换成传统型的no.6?】
编辑完,他又逐字逐字删除。
就算别人不明白,他这个当事人却清楚。
李酒音妈妈的失聪是心理障碍引起的,是间歇性发作的,对助听器的自适应调节功能要求极高。
传统型的no.6,虽然传统功能成熟,却根本达不到李妈妈的特殊使用需求。
于是余远岸换了种问法,【如果阿姨不戴助听器,行不行?】
李酒音:【不行。】
片刻,她补充说,【不瞒你,昨天我妈没戴助听器,有过寻死举动……】
余远岸收到这一条内容,心头似遭重击,【我忘了她情况特殊,对不起。】
李酒音:【没关系。那个自适应声纹模型……真做不出来?】
余远岸:【对。】
他无意隐瞒她。
大二时,他从金融系转到应用物理系,后又去国外名校做了两年交流生,不都为了想帮上她一点什么?
李酒音:【明知使用受制,你坚持了四年?】
余远岸:【是七年。它的功能也不是完全受限,仅私人使用是ok的,但不能公开发售,因为不合规。】
他的电话响起,是李酒音拨来的。
余远岸察觉到对面老余的犀利目光,象征性地解释一句“李奇找我说事”。而后,他冷着脸拉开阳台门,接通李酒音的电话。
“你说不能公开发售,那就是可以私人订制吧。如果我找你订制,你有几成把握可以把自适应声纹系统做到完美?”
余远岸能听出来,李酒音很着急,也很关心。
他认真地回答她,“十成。只要在订制私人机上开放声纹采集,我的系统就是完美的。”
那头陷入沉默。
李酒音似在组织语言,“我要问问妈妈的意见,她肯定可以接受……如果定了,你什么时候来取助听器?”
余远岸靠在阳台栏杆上,弯腰,捞起花架上的水壶,给老余早晨浇过的绿植又加了遍水。
“过几天吧,这两天会有点忙,”他说。
“我等你,”李酒音准备挂线。
余远岸舍不得似的,喊道:“音音!”
“啊?”
“你一个人照顾阿姨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亲人之间,哪能讲辛苦?那,再见了。”
“再见。”
余远岸回到客厅,耳边似还有李酒音甜甜的嗓音。
直到老余叫他,“给你阿姨叔叔敬酒吧。”
这场饭局终于进行到正题。
余远岸端起酒器,给隋家父母倒酒,正要说出打好腹稿的客套祝词,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来人是老余的秘书,手上拿有新闻页面的平板。
老余戴上老花镜,看了一眼就推开,怒声吼道,“这是哪家网站?不要命了?!”
隋家父母也拿来看,顿时脸色大变,“是咱家的记者写的稿。”
隋父瞪向女儿隋堂,“你干的好事?”
隋母护犊子,拉过隋堂小声问:“你想干什么呀?曝出这种新闻,难道要毁了你余叔叔的多年心血?这么不懂事……”
隋堂扁扁嘴,立刻说她不清楚怎么回事。
隋父叹气,打电话让人先把新闻下架,劝了老余几句,和隋母、隋堂离开。
隋堂经过余远岸身边,悄悄比个ok手势,“看吧,我没事的。”
余远岸感激地点点头,也打开了那条爆料新闻。
隋家记者的稿子,是按他给的模版来的。
全篇着重突出,回音和凌云对no.8虚假宣传。
以及回音的no.8计划搭载声纹系统,严重违规,侵犯用户隐私权。
忽地,脸上挨了一下。
余远岸感觉有点刺痛,抬手,摸到湿热的血痕。
该是老余的酒杯砸中他的右耳,直接削去块皮。
“你给我滚出去!”老余指着大门骂道。
余远岸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去。
他从车库里挑了辆双门的,油门踩到底,轰隆启动,却没想到隋堂在院门外等他。
隋堂坐进副驾驶,“现在什么打算?”
余远岸摇头。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他其实也没想太多,“玉石俱焚不是我的初衷,我不想把回音置于这么艰难的境地。”
隋堂拍拍他的肩,“我懂。现在凌云声誉受损,恐怕老余出面道歉,也挽回不了了。此外,回音的股价已经跌停,已经有股东来电过问……你这一把,玩得太大了!值得不值得?”
余远岸说,“先送你回家吧。”
隋堂劝不动,不作无用功,“老余敢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我就把你接去我家,上我家户口!”
“我又不是未成年,不需要监护人。”
余远岸被逗笑,他送隋堂回家,还没回车上便接到了宋迁的电话。
事到如今,想做的都做了。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余远岸划开手机,听宋迁在那头怒骂,干脆把手机静音。
没一会,宋迁骂完了,自己挂线。
接着,老余也打了电话进来,一开口就提“断绝父子关系”,骂他目光短浅,活该一辈子没出头日!
余远岸怕老余气到心脏病发作,忍着没说话。
他开着手机外音,在沿海道上急驰,等他送走老余的骂喊,车也到了自家门前。
妈妈的遗照摆在卧室的显眼位置。
他一进门就能看见妈妈的笑脸。
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只要他侧过头就能一直看着妈妈的笑脸。
“妈,我没做错,对不对?”
他的低喃,响在安静的卧室里,连回音都没有。
手机被他关了机,扔进床底。
他去衣帽间,打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老旧手机。它屏幕小,稍微用一用就会卡顿,但它陪伴他八年,至今仍是珍贵的宝贝。
因为——
它的短信草稿箱,存有八年前他回应李酒音的上百条废弃版本。
因为——
它的语音备忘录,翻录了八年前李酒音手机里的和他有关的三百六十五条语音日记。
也因为……
余远岸洗过澡,靠在床头,八年来他不知第多少次点开手机语音备忘,录下今天想对李酒音讲的话。
“八年了,你坚持给妈妈找助听器,为什么自己不戴?你的左耳也听不见了啊。
“什么时候才能让你试试你自己的声音训练的声纹模型?”
一夜难眠的,不止余远岸一人。
李酒音的妈妈又做噩梦了。
她抱着妈妈,哄到快天亮才让妈妈重新入睡。
李酒音自己没了睡意。
她坐在床沿,想起前晚余远岸给她的建议,觉得余远岸挺有先见之明。
妈妈手上的助听器no.7,是前几天刚换的,这就出现了啸叫,惹得妈妈寝室难安。这no.7,确实如余远岸所讲,有不可修复的设计缺陷。
李酒音没胃口,煎了简单的三明治。
正吃着,手机里进来一通大领导的电话。
“你马上来一趟总部!”
大领导说完就挂了。
李酒音被弄得云里雾里,微信问了问易宜。
易宜回给她一句更让她不安的,【抓紧来吧。】
看来事情不小。
李酒音换衣服,联系薛姨照顾妈妈,踩着高跟鞋进电梯。
又有一通电话。
李酒音走到路边拦车,看着那串陌生的数字。
眼熟,想不起在哪见过。
怕和大领导有关,她划开接听,“领导,我在路上了,马上到!”
“音音。”
那头并非大领导。
李酒音拿开手机,仔细看了遍屏幕上的号码。
她惊讶道,“余远岸?你怎么用回八年前的号码了?”
余远岸咳嗽了一声。
也许因为感冒,他的声线带着鼻音,好似变回十九岁的少年。
不再冰封、不再漠然,反而透着某种掩不住的思念,浓烈的。
他说,“音音,你回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