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背影劲瘦如修竹,却颀长有力,足以让人安心。笼在那片阴影下,虞缈颤着的手臂终于缓缓垂落下来。
她终于彻底得救。也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这般狼狈惨状。
虞缈才慢慢开始感到四肢细细碎碎的疼。回忆起方才的一场劫难,心底又泛起浓郁的委屈,水汽一层层朦上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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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再也不要,不要帮他们了。凭什么,呜呜呜……”
马车之上,虞缈扑在堂姐虞苒的怀中,哭得花容失色,鼻音浓重而委屈。已经完全没有了刚出门时那副娇矜明艳的漂亮模样。
“我明明好心好意,嗝,那些人还、还欺负我……”
虞缈不能理解,起先那些人还在不断地感激赞美她,为何转头就翻了脸如土匪一般?难道他们全都在做戏么?
少女颤着双肩,第一次感到后背寒彻的心凉来。
她的一腔热情好意,就像被倾盆暴雨浇了个透心凉。
“好了好了缈缈。贱民就是如此,不识好歹。”
虞苒拍着她的背,缓声安抚道: “还好我及时去将守城的大人找了过来。你虽然受了不少惊吓,但也没受什么伤。”
不过是脚踝被划破了一道细细的伤口,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天都止不住血,真是娇气麻烦。
虞缈初回洛阳这段时日,哪次不是娇艳矜贵的模样。
她这般狼狈,黯然失色的面孔,虞苒还是第一次看见,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隐秘的幸灾乐祸。
但背着伏在自己怀中小娘子的脸。虞苒的表情却漫不经心,似还有些出神:“你看,你还平平安安的,就已是万幸了。”
那个守城的男子看着英姿不凡,也不知是哪家的儿郎?出身如何?
虞苒正敷衍地安慰着虞缈,忽从马车窗外传来“叩叩”两声。
力道轻缓,似是有意为之。
“谁呀?”
虞苒心中一跳,抬手就掀开了帘子,正见着马车外一张眉骨清秀的面庞。她不禁脱口:“是你?”
姬策没想到帘子会突然掀开。
那一瞬间,足以让他看清偎在女郎怀中那狼狈的一小团。但随即他又非礼勿视地低眉,别开了眼。
他语气沉稳如静水:“打扰了。在下想与这位小娘子说些话。”
虞苒手捋了捋鬓发,又柔了嗓音:“大人可有何事?”
虞缈也没想到堂姐会掀开帘子,自己突然被外男看见,不禁有些难为情地从堂姐怀中直起了身。
她像是只毛乱糟糟的小猫,又畏光怕见人地蜷到了角落。
却听马车外姬策又道:“在下是想与这位险些遇害的小娘子,有事私下一议。”
虞缈突然被点名,眸子还闪着懵然:“我?”
“对。多有冒犯。”
虞缈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毕竟眼前男子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然他也是最近一个目睹了她狼狈惨状的人,让她有些不想面对对方。
她披了条毯子,踟蹰地准备掀开帘子。
临下马车前,虞苒却拉住了她的手,磨磨蹭蹭道:“对了缈缈……你顺便也问一问那位大人的姓氏出身吧。
毕竟是搭救你的恩人,如此日后我们也好答谢人家。”
虞缈恍惚地点点头,下了马车。
如今马车已回了城内,就停在城卫驻扎的阵地不远处,十分安全。姬策又示意让闲杂人等退散离开。
因此冷清而安静的四周,唯有他们两人。
虞缈坐在长凳上,从仍端庄的坐姿看得出贵女的气质出身,只是显然精神萎靡了许多。小小一张瓜子脸上苍白没有血色,像是朵枯萎的小山茶花。
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眸,更是染了一圈胭脂色,似花色荼蘼。
虞缈身心俱疲,也没什么力气,只是细声道:“您要同我说些什么呢。”
姬策在墙边站着,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营帐上,声音令人安定:“我知道娘子十分害怕。但今日不测,实则情有可原。”
“你的衣着打扮,一看便知是贵族出身。而此地本就是鱼龙杂混之地,流民中还混着叛军,有不少穷凶极恶之人。
还有些难民一路忍饥挨饿,也会恶向胆边生。”
只需扫过一眼,就能看出这位贵女尚且稚幼,出身娇贵。一看就是在家中被父兄保护得极好,才会这样天真懵懂。
姬策留意到细节,很快串通起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此时更难得恻隐与耐心,与她解释说明:
“财不外露,哪怕有护卫,也不可轻易冒险。施粥行善自然可嘉。只是人心莫测,出门在外,有些事还是该有所提防。”
更别提是在这些困窘至极,不择手段的人面前。
何况,这群流民的成分本就极为复杂,连朝廷都尚未想出解决策略。
姬策想到此处,又更深攒起眉。
虞缈安安静静地听着,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这些。眼前人揉碎了讲,她不笨,一下就懂得了姬策的意思。
她就像是一块毫无自知且昂贵诱人的点心,掉进一群渴饿至极的人群中。
人心叵测,自然也不该期待旁人拾金不昧。
但是虞缈也想着:我再也不会来救济了。
姬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另外,方才令姊来寻我时,毫无惊慌之色,也并不意外着急。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这些话,或许是我多言冒犯了,见谅。”
他的话留有余地,但也给够了暗示。
姬策的多此一言,却让虞缈一愣。她咬了咬唇,不由想起出行之前,虞苒反复叮嘱她要盛重着装的话语来。
虞苒不知何时的离去,与衣衫完好毫无慌态回来时的画面,也纷纷浮过眼前。
虞缈咬着唇,玻璃珠似的眼眸又蒙上了一层灰翳。
姬策似也觉察到了,身侧小姑娘在沉默之中的失落。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只鸾纹玉佩,偏首递去,掌心朝上:
“这是从最先动手的人中找回来的。”
虞缈缓缓侧身抬眸,二人终于第一次正视彼此,看清了对方。
小姑娘披着层毯子,方才还有些脏兮兮的面孔已经被擦净了,露出一张姿色不俗的脸,靡颜腻理,朱唇贝齿。
是任如何被蒙尘黯淡,也掩不住令人惊艳的漂亮之色。
难怪会被那些下作低劣的人盯上,就像鬣狗嗅到甜美血味那样,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她这样的贵女,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姬策仍平托手掌,却垂下了眼皮,收敛目光。面色不起波澜,平淡一如既往。
虞缈看向对方掌心上,那枚原本悬在她的腰上的佩玉。
玉佩乃用上好的白玉制成,刻了鸾凤花纹,是她外祖母长公主命人所精心打造。她向来珍惜喜欢,却在方才的混乱之中被人扯断了串绳抢走了。
如今失而复得,虞缈眼眸闪过惊喜与意外。她立即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掌心拾起那块玉佩。
少女指尖如花瓣轻柔,在姬策的掌心上划过。似乎是觉得痒,他的手很快落回旁侧。
虞缈将玉佩拢在掌心。此时也终于抬头,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身旁人。
男子侧颜锐利,下颔好似锋刀勾勒而成,身姿笔挺如肃竹,眸光微淡。不卑不亢,似乎一切只是随手为之。
她心跳无端加快几分,又忍不住问:
“你是怎么把它找回来的?”
虞缈没想到,竟还能重寻回这枚玉佩。而距离方才那场混乱,也才刚过去不久,她佩服又好奇。
“检举。能提供任何线索者,我就让其入城,重录洛阳户籍。人性经不起考验,如此亦然。”姬策坦白道。
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皆是一窝。不过入城后,也未必能顺利待下就是了。
虞缈听得十分惊奇,由衷暖声道:“多谢大人奇策。”
“职责所在,不足挂齿。“姬策眼神掠过摇曳的树枝,微动。
“另外有些百姓,托我送了些东西来,如今放在营帐中。是那些人的一点心意。”
不过也无非是些零碎不值钱的物件,譬如吉祥如意结和小孩子喜欢的奇石之类。她又受了惊吓,估计也不会想要这些。
“还有一些流民让人帮写了些话,想让我转交给你。他们想向你表达感激与歉意,抱歉让你失望了。”
姬策将几张纸条轻轻放在长凳上。
他并非想要为那些只能袖手旁观的百姓辩白什么,只不过下意识觉得,这些她看了或许能好受一些。
纯善之心最是难能可贵,他也不想看见此破裂。
虞缈好奇地拾起来,看见了纸条上的字迹:
“小娘子受惊了,是我们无能为力,多有得罪。”“贵人洪福齐天,善有善报,今日实在是对不住……”
“仙女姐姐,对不起,那些人太凶了,阿娘不让我帮你。”
有的字迹大概是这位大人代写的。劲骨丰肌,如其人一般利落。
有的字迹却仿佛是孩童或老人所写,歪歪扭扭,白纸上还有着一些灰黑色的指痕。
虞缈一下怔住了。
她又想起方才施粥时,那些面黄肌瘦的妇女幼童,还有老叟老妪。他们身上苦难沧桑的痕迹无法作伪,眼里闪烁的感激也是发自内心。
流民们并非全是一丘之貉,其中也的确有着无辜之人。他们是真正历经颠沛流离,艰难窘迫的难民。
而这些人,也的确在真心感激着她所做的一切。
他们是衣食不饱的平民百姓,其中本就不少老弱病残。见到恶徒欺她,纵然有心也无力阻止。
虞缈的心莫名拧成一团,乱糟糟的,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那,他们什么时候会进城?”
姬策眼底生出波澜。最为棘手的,其实还是流民的来源纷杂。其中有些窝藏祸心之人,是来自涿州薛稷起义溃败之后的残军余孽。
如今陛下为宫中之事发怒,无心顾及此事。各方将领也觉得棘手,各方推委,如今只是将流民统统一味拒之城外。
但他却没有告诉小姑娘实话。姬策眉眼镇定,安抚她道:“朝廷会很快解决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