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霞走后，达瓦并没有着急回家。
今天是向阳入职的第一天，家里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达瓦索性直接留在学校，等着接一大一小两个女生一同回家。
一节课很快结束，作为一名绝不拖堂的老师，向阳在下课铃响的瞬间便一溜烟跑出教室，一眼就看见了靠站在走廊上的达瓦。
“达瓦，我妈呢？”向阳明显十分激动，嘴里喋喋不休，“我刚刚表现得好不好？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这么有当老师的天赋！”
达瓦含笑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女生，将一直放在怀里暖着的水杯递给她，等对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开口道：“周阿姨先回去了。”
“回去了？”向阳有些遗憾，“那等下午放学，我可要好好说道说道她。”
“不是的，”达瓦摇摇头，“周阿姨回家了，嗖一下就到家的那种。”
“嗖一下就回去了？”向阳道，“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
“嗯。”达瓦点头。
向阳抱着水杯，歪头盯着一处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开口：“什么话都没留下？”
“她说一年后来接你。”达瓦说。
“周阿姨很爱你。”达瓦又补充。
向阳朝他笑了笑：“我知道。”
因为是学校唯一的汉话老师，向阳每天都要上课。
但又害怕繁重的任务将这名唯一的老师吓跑，学校顶多让向阳一天上两节课。
也正是从这天起，达瓦每天负责接送的人又多了一个。
向阳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刚好轮到嘎玛她们班，因此两人一放学便相伴走出教室。
达瓦早早就等在学校门口，从怀里掏出烤红薯递给两人。
红薯还冒着热气，嘎玛咬了一小块在嘴里来回翻炒，口齿不清地说：“向阳姐，有你真好，阿哥以前可不会想起来给我带东西吃。”
“我下次要吃牛肉干！”嘎玛冲达瓦叫道。
达瓦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三人应声回头，发现是嘎玛同班的几个女生。
“嘎玛，你阿哥好帅啊！”女生们笑嘻嘻地在不远处站定，扯着嗓子喊道。
嘎玛搓搓鼻子，不屑地看了一眼自家的便宜阿哥，回以同样的音量：“你们死心吧！我阿哥已经有向阳姐姐了！”
此话一出，向阳和达瓦瞬间红了脸，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后又很快转移视线。
“咳，嘎玛，”达瓦说，“别胡说八道。”
“我、我先回去了。”向阳将烤红薯揣进口袋，将脸埋进围巾，闷头往前走。
嘎玛刚刚那一嗓子声音并不小，因此学校附近的人都听了个大概，此时不少学生都饶有兴致地朝他们的方向看来，议论纷纷。
达瓦瞪了嘎玛一眼，忙追上前面自顾自走的向阳。
嘎玛手里的烤红薯已经消灭完一大半，她撇撇嘴，含糊道：“什么嘛，说实话也不行。”
向阳缩着脖子独自走在前方，感受着掌心里红薯源源不断散发地热度，心中一片乱麻。
嘎玛早在向阳来的第一天就告诉过她达瓦的心意。但她当时正因为高反而头昏脑胀，只当这是小女孩的玩笑话。
可今天嘎玛的行为相当于昭告全校，自己和达瓦的关系不一般。
向阳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没喜欢过别人，更没谈过恋爱，对于达瓦她也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是感到怪，一种说不上来的怪。
她很喜欢和达瓦相处的时光，但若是真得说要在一起······
向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指尖触感是一片冰凉。
她的耳朵就像一个不定时炸弹，谁都无法预测未来的某一天它是否还会突然失灵。若耳疾再次复发，自己老师的身份断然无法维持······
没人会喜欢一个聋子的吧，没人会愿意承担这么一个大麻烦吧。
向阳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更为刺骨，她将脸埋得更深。
身后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正在靠近。
但对方明显有些犹豫，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上前来和自己并肩前进，只是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默默跟在身后。
入夜，向阳再次拖着椅子坐在院子里，手里端着一碗红景天。
“达瓦，”向阳喊住正要转身离开的青年，“你多大了？”
达瓦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20了。”
向阳抿了一口手里的汤药，皱皱鼻子，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有适应这股难闻的味道。
达瓦掏出几块奶贝递给她，但向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而是又抿了一口红景天，说：“我比你大五岁呢。”
“你应该喊我姐姐。”向阳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她话音刚落，达瓦举在空中的手猛地一抖，几块奶贝摔落在地。
两人视线纷纷凝聚在地面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一会儿，达瓦弯腰将奶贝捡起，再起身时脸上已经挂着和平日相差无几的温和笑容：“向阳姐姐。”
按理来说，向阳此时应该笑的，但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拼尽全力也只是抽了两下嘴角，表情一言难尽：“嗯。”
对于嘎玛来说，周末假期转瞬即逝。
“向阳姐姐！回家啦！”最后一节下课铃响，嘎玛就火速跑到办公室门口催促道。
向阳慢吞吞收拾着手中的教材，犹豫片刻后说：“嘎玛，你先回去吧，我今天还有点作业没改完呢。”
“啊，”嘎玛有些遗憾，“那我和阿哥等你一会儿嘛。”
“不用不用，我还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呢，你们先走吧，回去的路我早就摸熟了。”向阳摆手拒绝。
“哦。”见对方如此坚持，嘎玛只好先行离开。
“怎么就你一个人？”达瓦接过嘎玛的书包，伸头往学校里张望。
嘎玛从阿哥口袋中摸出一包牛肉干，边嚼边说：“向阳姐姐说今天还有作业没改完，晚点自己回去，不用我们等她。”
达瓦扭头深深望了一眼办公室的方向，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一包牛肉干很快就全部旋进嘴里，嘎玛将手在衣服上胡乱擦擦，又要伸向达瓦的另一个口袋。
“干嘛？”达瓦捂紧口袋，警惕地盯着自家妹妹。
“什么干嘛？”嘎玛嚷道，“吃牛肉干啊！”
“这又不是给你的。”达瓦说。
“向阳姐姐又吃不了，我帮她吃她肯定很乐意。”嘎玛死死抓住青年的胳膊，但任凭她怎么使劲，对方的手就像焊在衣服上一样纹丝不动。
“小气鬼！”嘎玛气急，甩着手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
“向老师，还不回家呀。”
天色渐晚，同办公室的男老师从桌子底下拿出脸盆，边往外走边问还在刻苦工作的向阳。
“现在就回去了！”向阳收拾着东西，冲男老师笑了笑。
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影，头顶灯影绰约，望着通向黑暗的小路，向阳心里不禁有些发怵。
她在校门口踌躇半天，忽然转身回到校内，找到正在打水的男老师。
“巴珠老师，请问学校的宿舍怎么申请啊？”向阳问。
“宿舍？”巴珠将飞溅的水龙头拧紧，语气有些意外，“你不是住在嘎玛家吗？怎么想起来住宿舍了？学校宿舍环境很不好的，小姑娘还是不要住了嘛。”
向阳看了一眼不远处亮着微弱灯光的一排宿舍，思虑片刻后下定决心：“不想再给别人家添麻烦了，您帮我问问呗，这样也方便我开展教学。”
巴珠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夜幕此时彻底降临，向阳四处张望一番，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并没有出现在视线内，她叹了口气，不知心里是轻松还是失望。
借着路两旁的昏暗灯光，向阳深呼吸，终于鼓起勇气踏上回去的道路。
只是向阳并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达瓦缓缓从黑暗中走出，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陪着她走过一段又一段黑暗。
隔日清晨，向阳一改往日磨磨蹭蹭的作风，干净利落地收拾好自己，在一家三口惊异的目光中独自出门前往学校。
“向阳姐姐！等等我嘛！”嘎玛此时刚刚穿好鞋袜，头都没来得及梳，就看见自己的上学搭子率先走出家门。
“我还要备课，先行一步啦。”向阳挥挥手。
嘎玛顶着一头蓬乱的鸡窝走到达瓦身边，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家哥哥：“你是不是欺负向阳姐姐了！”
达瓦一脸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疯？你太慢了，我有事先走了，等会儿让阿妈送你。”
“阿妈！你看阿哥！”嘎玛抱怨道。
顿珠卓玛从厨房探出头来，望向已经离开的达瓦，安抚道：“等会儿和阿妈一起走，我刚好要去你们学校那边。”
嘎玛死死盯着院门口，忿忿地往嘴里塞着早饭。
*
“巴珠老师！”第一节课后，向阳在班级门口逮住步履匆匆的巴珠，“昨晚我拜托你的事儿怎么样了？”
巴珠神色有些不自然，眨巴着眼睛好半天才道：“啊？哦！我帮你问了！”
向阳眼睛一亮：“怎么样？我住哪间？”
巴珠抓抓脑袋，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啊，向老师。没有多余的宿舍给你住了。”
“怎么会？”向阳狐疑地看向巴珠，手指向后面一排平房，“我们学校一共七个老师，后面的教师宿舍明明有八间！”
“就算所有老师都住校，也还多一个出来啊！”
巴珠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向阳竟然观察得这么仔细，他打着哈哈：“是这样的向老师。那八间并不全是宿舍，还有两间杂货物，剩下六间宿舍里还有一间是危房！里面啥都没有，老鼠蛇倒是不少！”
“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嘛！”巴珠神情认真，作势就要带向阳去看那间蛇鼠之家。
“不不不！”向阳连忙摆手，“不用了巴珠老师，谢谢您啊！我下节还有课，先走一步！”
话刚说完，向阳就抱着怀里的教材匆匆离去。
她向阳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蛇这种生物犹为反感，她可不想晚上睡觉的同时还要提防着角落里的爬行生物。
“向老师！别着急，我再帮你问问！”巴珠在身后颇为热心地喊道。
听到这话，向阳加快离开的脚步，余光中瞥见教室后的一排宿舍，心里还是止不住疑惑。
就这破破烂烂的学校，还能用到两间杂货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