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北百姓虽然常常辱骂北漠、南夷大字不识,都是未开化的野人,可中北也并非人人都上过学堂、请过先生,尤其是这些年纪不大时就因犯了事或是实在走投无路才上山落草的土匪喽啰们,他们原先要想知晓城里的动静,须得下山混在围着县衙告示栏的百姓中听官差们高声宣读告示,或是挤在人堆里问人家识字的那上面写的什么东西,获取官府情报消息十分费时费力。
原先的二当家好不容易招揽到一位识字的好汉,却又遭了那档子事……让威虎寨一下子缺了只千里眼,不论做什么都比旁的山寨慢几步。
此时他们见这位文质彬彬像是识字的初小哥说出告示上的内容,眼睛一下子泛起光来,齐威虎问,“初兄弟识字?”
初小哥点了点头,顺势从楚六手中接过告示,“这上面说朝廷不日就要派慕峰青率兵来虔来山剿匪了。”
姜九食指抵着太阳穴‘那个’了好几声,“那个……慕峰青这名字怎的听起来这么耳熟?”
“慕峰青?是不是那个仅率两千精兵就将北漠数十万大军打的屁滚尿流退回老家的征北大将慕峰青?!”
楚六听见此人名号兴奋不已,站在他旁边一直久不作声的伍二颔首,道,“是他。”
方才拍门报信的小子听伍二都说那位要来虔来山的确实是慕大将军,也高兴极了,他小狗似的围着齐威虎,“年前就听说‘慕将军率两千精兵死守映月关,全歼敌军狡攻主力,击退北漠驻边境残营’可那时迎军的人多,小的没挤进去,这回慕将军要来咱家门口了,大当家的,小的想下山去看看热闹!”
齐威虎略一思忖,“这告示才贴出来,还不知慕将军在何处驻军呢,你上哪儿看热闹去?”
“也是哦。”
小喽啰回过神来有点失落,可眼中的热情却丝毫未减,初小哥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些面露崇敬与喜悦的好像慕峰青不是来打他们的土匪,疑惑,“朝廷派兵来虔来山剿匪,诸位为何不赶紧收拾行囊逃命也不收拾家伙商量应对,甚至还要跑下山看热闹?”
初小哥这副神情,一看就晓得他对虔来山一无所知,齐大当家的心里稍稍放松下来,笑道,“初兄弟你有所不知,这朝廷年年都说要收拾虔来山,可年年也都只是说说而已,只因这条山脉贯穿中北大地,连绵不绝,其中的层林叠嶂甭说那些酒囊饭袋似的官差,就是我们这些常年混迹在山中的人都摸不准这山里哪些是能将心放在肚子里走的路,故而只要我们不下去,外面的人就打不上来,有甚好怕的。”
“可这次来的是慕峰青。”初小哥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很快掩去了,“那位怎么说也算是朝廷新贵,派他过来,若他不对虔来山做点什么,不就闪了朝廷的脸面么,我劝诸位这回莫要大意,别同那‘狼来了’里的小童一般,被狼吃了。”
这话说的诚心实意,大当家心中也有了考量,他预备开口与众人商议对策就听初小哥拱手又道,“既然牛三首级赏金已顺利取回,那小弟我也算是给贵山寨掏了笔买路钱,小弟是被人套了麻袋扛回来的,眼下不知需要劳烦哪位大哥将我蒙眼送下山?”
看他执意要走,齐威虎还想出言挽留,余光却瞧见伍二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确实,生意没有上赶着做的,他顿了片刻还是说,“本以为我与初兄弟投缘,望你在我这威虎寨里委身做个当家,不想初兄弟少年英雄、心怀远志,既如此,那我也不再纠缠,来人,恭敬送初兄弟下山罢。”
寨子里好不容易来了个识文断字还长得俊的,除了从读完告示的初小哥手中重新取回告示横看竖看也不认识那上面写着什么的楚六脸上有些纠结,其他人都有些不情愿揽下这个差事。
众人还在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睛说‘你去我不去,我不去他去’,这时,向来冷脸话少的伍二破天荒的主动从人群中走出,对大当家说,“是。”
齐大当家的对伍二点了点头后,又同初小哥客套几句,目送二人大跨步出了忠义堂,心中的惋惜与不舍之词还未酝酿出来,就又听一道由远及近的惊恐‘报’声从山寨外头骤然响起。
“成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见识了人家初小兄弟遇事的波澜不惊,齐威虎瞧着自己家的小子们越发的恨铁不成钢,“发生何事了?”
穿过挤在忠义堂还未散开的兄弟们,小喽啰扑通一下扑在地上,“不好啦大当家的!小的下山预备去采买时发现虔来山底咱下山的必经之路忽然埋伏了许多把点(侦缉人员),小的悄悄摸近瞧了,那些人举止行迹八成都是鹰爪孙(官府的人)!”
齐威虎:“大概多少人?”
“他们在林中分布的十分松散,能看见的人数不多,但小的从山底沿路摸回来数也将近有百人了。”
这么大阵仗?
齐威虎心头一跳,暗想:该不会真叫那姓初的说中,朝廷这回要来真的了?
“我就说那个小白脸有问题!怎么牛三的人头才刚送到衙门,官府就派出百人在虔来山埋伏,大当家的,事不宜迟,趁那姓初小子还没跑出山寨门速速给他逮起来审问,要是真有个万一,他在咱们手上也算是筹码啊!”
齐威虎略一思忖,朝他摆摆手,楚六领命后立即带一队人追了出去。
而自那位着急忙慌从外面回来报信的喽啰拉车从初小哥身旁经过时,初小哥就挎着包袱立在原地候着了。
伍二见他这样,不由问,“你知道我那兄弟要通报之事与你有关?”
初小哥答,“他神色慌张想来要通报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这威虎寨今日就只出现过我这么一张生面孔,不论与我有没有关系,都与我有关,费力往外多走几步,待会儿还得再走回来,我嫌麻烦,就站这儿等着吧……”
他俩说完没一会儿,伍二就见楚六领着姜九和几个人怒冲冲朝此处小跑过来,伍二挡在初小哥身前问,“你们这是做甚?”
“一边儿去,这儿没你事。”
楚六将伍二推开,向身侧两人一甩手,见初小哥手中包袱与他本人都被擒住后,恨恨说,“鹰爪孙已经埋伏在山下,你果真是朝廷派来打探的奸细,姜九,将他押进后山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我和大当家的吩咐,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
双手被人不知轻重的反手锢住,初小哥疼的倒抽一口凉气,楚六看他这样,心中畅快极了,冷笑,“在别人的地盘如此嚣张,老子还当你刀枪不入有九条命呢,原来竟也跟人似的怕疼!”
初小哥呛声说,“我还当威虎寨二当家的位置十分难坐呢,原来竟连你这样的脑子都能惦记。”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初小哥鄙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楚六听出他话中有话,急了,再问一句,“我这脑子怎么了,你说清楚!”
楚六挡在初小哥面前,好似他不说话就要在这里僵持一生似的,初小哥无奈道,“你方才说‘鹰爪孙已经埋伏在山下’,我且问你,要是朝廷真光天白日的派人在虔来山埋伏意欲攻山,他们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才能让你们一个采买喽啰发现?”
是啊!
听郑四说,沿路的把点有一百人之多,要真是攻山,官府如何会一下子暴露这么多人?
“你的意思是……”
“哎哎,我可没什么意思。” 初小哥打断他,“你们山寨的事倒不必与我这个外人交代,我可管不着。”
这厮不愿多言,楚六心中更犯起嘀咕,他挥手道了一声“带走”,看小弟们押着那小子走远后立刻转身往忠义堂跑去。
所谓后山大牢,就是在后山一处山洞里支起一扇铁门,铁门将太阳能照到的地方锁在外面,于是里面就成了大牢。
山洞不大,仍硬生生隔出了两个单间。
初小哥被喽啰用力甩进其中一间时,因满地的干草与石块无处下脚,左脚犹豫时让右脚拌了一下,所幸他反应快,手掌及时撑住用来做隔断的铁栅栏才没有跌跟头。
只是这大牢里的铁门似乎年份久了,稍一触碰就锈得掉渣,初小哥使着暗劲儿,只等押他进来的喽啰走了,才将快要倾倒的铁门扶住放倒。
没了隔断,牢里总算宽敞一些,初小哥在里面摸摸看看,想寻一处能坐的地方,可这山洞面壁潮湿,待久了还有些渗人的寒意,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坐在铁门边好,多少还能晒着点儿太阳,于是抬脚就往外走。
但刚走两步,脚下干草堆里忽的传出一声闷哼,初小哥连忙从那声音发出的位置跳开,贴着门屏息观察四周,好一会儿后才瞧见从那堆干草里窸窸窣窣坐起来一个满头华发的男子。
男子背对着初小哥坐起,直到他眯着惺忪睡眼从把干草整齐堆好转过身来,初小哥才发现这男子或者说这老汉在何处见过。
“啊……啊……”
老汉许是不会说话,一激动,张开嘴只能发出啊啊声。
初小哥见他指着自己满眼惊恐与困惑,点头与他解释,“我是人,方才刚被那群土匪抓来丢进牢里的,老道士,您别怕我不是鬼。”
那老汉低头打量着自己满身浑浊脏污已看不出原状的道袍,口齿不清道,“慈悲慈悲,你…怎知…我是道…士?”
初小哥难得和颜悦色,“我观您深陷此境,仍是满目平静安宁、不拘小节,身上有此清新脱俗之气,想必是修炼已久的修道之人,故而斗胆称呼您道士,也不知猜得对也不对。”
这番说辞像是夸到了老道心坎上,只见这老道士浑黄的眼珠都笑得眯起来,“很对……很对,信士…们都称贫道为……知命先…生。”
“晚辈见过知命先生。”初小哥佯装初次见他,微微行了个道家礼后,又问,“我瞧这儿的人也不像是有信道的,您修道如何修到了这虔来山土匪窝里呢?”
这话倒问的知命脸色瞬间拉垮下来,他摆摆手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显然不想多谈,恰巧这时他刚醒过来的肠胃叫嚣着插嘴,初小哥本想从包袱里掏点干粮给他,刚一伸手才想起自己的包袱早被土匪喽啰搜走,只能抱歉的对那老道笑笑。
知命也不在意,抬手从才睡过的干草里摸出一块已经发出青霉的馍馍,也不谦让的兀自啃起来,看他这幅习以为常的模样,估计已经在此处关了许久了。
手中馍馍三两口就下了肚,知命吃饱睡足后闲来无事,爬到初小哥身边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似乎想从他这张白净的小脸上看出点什么。
初小哥眼见这老道盯着自己骨骼眉眼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越看眼中的疑惑与不解就越深,直到他用那双满是黑黢泥垢的枯干老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时,初小哥才轻轻将他的手推开,道,“知命先生,莫要将您的本事使在我身上,我不信那些。”
知命也不强求,他点点头收回手,不知给谁掐指捏算完,也同初小哥一样靠在满是铁锈的铁门上,晌午的阳光洒下落在他俩靠在一起的肩膀,那光芒刺透了山洞里的寒意与潮湿,初小哥偏头看向来人时,没有瞧见知命眼中的平静与超脱。
晌午时分,威虎寨正是用饭的时候。
姜九踢踢踏踏的走来,把一个不知是从谁手上抢的竹编食盒撂在地上后转身就走,食盒没有贴着铁门放置,初小哥伸着胳膊废了大劲儿才将其勾回来,盒中的饭与各种荤素菜搅和在一起,像是从泔水桶里挖出来,不过闻着没有什么馊味,估摸是方才土匪们刚吃剩下的。
初小哥捧着碗礼让知命再吃些,知命却嫌弃的朝他摇头,然后眼睁睁盯着这个看起来十分讲究的小伙子十分不讲究的端起土匪的剩饭张口就吃。
一般来说,被关进牢里失去自由的人起先可能会为身陷糟糕的囚牢环境或辱骂或求饶,而后又会因为诸事不便崩溃呼喊,最后则会认命的自暴自弃,沦为牢狱角落里一滩会喘气的肉团,就像初小哥头一天进来时看到的窝在干草里睡觉的知命老道。
可是姜九接连两日晌午来此处送饭时,发现那位初姓小哥总是神情淡然的盘腿坐在铁门旁,衣衫整洁、面容干净,好似没人关着他,他只是自己想在那儿盘腿打坐、修身养性的。
姜九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不把他们后山大牢当回事儿的票子(人质),一时好奇,终于在第三日晌午蹲在铁门边问出一句,“你每日‘光进不出’,身上咋都没味呢?”
初小哥闭目养神中抽空回他,“往些年讨生活时,十天半月不挪窝也是常有的事,这才被你们关了几日,能有什么味。”
“你讨得什么生活,十天半月都不挪窝啊?”
“刀尖舔血,生死存亡。”
“你胡说什么。”姜九哈哈一笑,“我在威虎寨是老末,你瞧着还没我大呢,舔什么血,存什么亡?话本子看多了吧你!”
他在笑,初小哥也笑问,“你猜猜昨夜牛三的脑袋是谁递到你手里的。”
这话让姜九笑不出来了,滴着血死不瞑目的人头好似还在手中,他在晌午大太阳里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小子让他觉得有些瘆得慌,姜九起身想走,偏头竟瞧见伍二大哥面色沉重的朝此处走来,说——
“大当家的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