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斥候来报,虎豹营原本已经走到了遂州的边境,却突然改道,朝山里去了。
征蜀大军原定正月十二返程回京,但裴崇韬一死,没人有足够的资历坐稳招讨使的位置,将领之间明争暗斗不断,以至军心浮动,迟迟没有开拔。
赏遥执笔,把这些天得到的线索誊到纸上,一面沉思,一面在字与字之间勾勾画画。
除了一封手书,太子从未直接出面……
而董璋,他们嘴上说着谋反大罪已经坐实,却并不敢正面出兵,只派了一个校尉和江湖杀手暗中行事。
这就说明,朝廷并没有公开发布诛灭裴家的旨意!
假如虎豹营北上阆州,走米仓道,抢在太子和董璋的前面入京面圣,裴家的罪名,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又或者,他们会隐匿于崇山峻岭,伺机报仇吗?
不得而知。
她从前没有机会入朝,还根本不了解如今在朝堂和战场上厮杀的那些风云人物。
但连日来的种种经历让她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危机感,她平静的生活似乎随时都会被汹涌的潮水所吞没。
她得努力看清这片危险的水域,弄清楚哪里是岛屿、哪里是暗礁。
也许现在朱令德能帮她。
别馆烧毁后,她就搬到了节度使府的厢房暂住,倒是离朱令德的书房不远。
“世子殿下。”赏遥端着笔墨,叩响了书房的门扉。
“阿遥你找我?”朱令德一下子就推门走了出来,眉眼颇含笑意,“什么事儿?”
赏遥被他略显亲昵的态度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蹙眉往后退了一小步。
虽然……他们名义上已经是未婚夫妻,但其实也没见过几面、没说过几次话。
“我……想请世子殿下说说朝堂上的事情。”
“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朱令德有些意外,“外面的那些风风雨雨,我都会挡着,你不用担心。”
赏遥抬眸望了他一眼,很快明白过来,他所期待的,应该是一位传统意义上温柔娴静的妻子。
虽然她本质上并不是那样的人,却已经很习惯按照他人所期许的样子生活。
“好,我明白了。”赏遥弯腰见礼,准备离去。
“哎,别走啊……既然你想知道,我讲就是了。”朱令德叫住了她。
根据朱令德的口述,加上她从前见过的、听过的零碎信息,赏遥一点点描摹着天下的势力版图,和中原王朝掌权者们的模样。
于天下而言,或许这是自先唐灭亡以来,最接近统一的时刻。
庄宗皇帝缔造的中原王朝兵强马壮,而南方最强大的蜀国已然覆灭,只要撑过这次内乱,吞并南平只在旦夕之间。
拿下南平之后,攻破楚、吴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对于中原王朝而言,绵延百年的战乱使得重武轻文变成一种天经地义,朝中几乎没有大权在握的文臣。
裴家遭难,如今权势最盛的便是本朝中书令李司沅,他同时也是成德军节度使、蕃汉内外马步军总管。
本朝开国时,李司沅与裴崇韬曾经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而这些年抗击契丹,更是战功卓著。
李司沅之下,便是西平郡王朱友谦,也就是朱令德的父亲。
他曾经深受皇帝宠信,一时荣耀无匹,只是近些年来渐生退隐之意,主动削兵交权,只想当一个富贵闲人。
再往下的武人将领数目众多,如今正在蜀地的,则有孟知祥、康延孝、董璋、任寰等人。
除了孟知祥是刚刚从外地调任来此,其余三人,原本都是裴崇韬的得力下属。
可裴氏父子一死,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就变得格外白热化了……
谁输谁赢,暂且不得而知。
一晃眼,半个月就过去了。
期间,赏遥往洛阳寄了一封家信,但山长水远,还没有收到回音。
渐渐地,斥候已经追踪不到虎豹营和裴莫染的行踪,他们似乎没进阆州城,而是就此消失在了秦岭的十万大山里。
在遂州住得久了,朱令仪开始想念母亲,于是朱令德派人护送她先行返回霹雳堂。
仿佛一切尘埃暂时落定,万事万物回归正轨。
正月二十七日,朝廷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归程。
二月,早春悄悄降临,郊野的梅花开了。
蜀地的气候原本就比中原更加温润,雪霁云销,连晴数日之后,江边与城外,逐渐晕开一团团若有若无的草色。
沿着蓬溪河逆流而上,十里之后,便是梅村。
而今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赏遥跟随众人下了马车,沿着羊肠小道,步行上山。
山道两侧,白梅如雪,清香彻骨。
偶尔能看到山坳里的两三户人家,茅檐低小,炊烟袅袅,是一派和平与宁静的景象,在这无限温柔的早春。
赏遥平日里畏寒,因此出门时披着厚厚的大氅,但走着走着,渐渐感觉有点热了。
她有意放慢了脚步,绕到僻静之处,解下了大氅,想独自吹会儿凉风。
“我帮你拿着吧。”身后忽然有个身影道。
赏遥蓦然回首,不小心撞上了一树梅花。她的发髻与花枝纠缠不清,一番牵扯之下,零落了满身香雪。
朱令德不禁笑了起来。他见到的赏遥,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古井无波的模样,比同龄的朱令仪显得稳重许多。
但刚刚的那一瞬间,倒是流露出几分鲜活的少女情态来。
“世子殿下,见笑了。”赏遥拢了拢散乱的鬓发,四下一望,只见宁管家和其他人都已经走远了,只剩她与朱令德两人独处,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这些天,你觉得……怎么样?”朱令德问道。
“承蒙世子殿下关照,一切都好。”赏遥道。
“我是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赏遥沉思片刻,答道:“世子殿下……很好。世子殿下德才兼备,有勇有谋,遂州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她客客气气的回答让朱令德感到一阵懊恼。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那天的婚仪,最后并未礼成,我想择日补办。也想问问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赏遥低眸望着地上的落花,淡淡道:“全凭世子殿下做主。”
“唉……算了。”朱令德叹了口气,“那就再等等吧。”
他们在梅花树下并肩而立,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他却能隐约感觉到赏遥温柔表象下的那种清冷疏离,好似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他读不懂赏遥。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她。也许总有一天,他能等到赏遥主动朝他走来。
“哥哥姐姐,要买花儿吗?”一个甜甜的童声响了起来。
朱令德回过神来,看到曲折的山路上,一个扎红头绳的小女孩挎着花篮,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这座山头上还只开了梅花,她的小花篮里却春意盎然,白梅、红梅、桃花、李花,还有五颜六色的山野草花,热闹非凡。
“大哥哥,这花儿的颜色很称那位姐姐,你就买一点吧!只要五个铜板。”卖花女童眨巴着眼睛,讨好地捧出一束野花。
“阿遥,喜欢吗?”朱令德转头问道。
赏遥轻轻点头。
“那就它吧。”朱令德笑道,接过野花,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卖花女童的手心里。
“你今年几岁啦?这么小就出来卖花,一定很不容易,回去买点糖吃吧。”
“谢谢大哥哥!其实,我还有一个小秘密要告诉你。”小女孩笑意盈盈,勾了勾手指。
“嗯?是什么秘密?” 朱令德脸上还挂着笑容,配合地弯腰俯身,附耳过去。
“其实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雪亮的匕首径直刺进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