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
“父帅!今早朝中来使,带来了陛下的诏书,命您……立刻班师回朝。”裴廷诲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书房,神情有些急切。
“我已经知道了。”裴崇韬放下手中的军报,淡淡道。
裴崇韬明白,大军没有如期班师回朝,可能会引起陛下猜忌。
因此,在裴廷诲带回南平国情报的第一时间,他就写了军机密奏,派心腹加急送往洛阳。
但没想到,密奏还没送到,就已经先等来了皇帝的诏书。
听闻景进诚心守陵半年之后,已经重获皇帝的信任;灭蜀以来,太子李继岌及其内侍李从袭,似乎对自己也颇有微词。
朝中权斗凶险异常,这时候如果他再推迟返京,无疑是授人以柄。
好在孟知祥已经在入蜀的路上,不日便将抵达,虽然会错过攻打南平的最佳时机,但还不至于贻误大局。
裴崇韬再三权衡利弊之后,不再犹豫,命副将任寰留守成都府,等待孟知祥抵达,与其交接军机事宜。
他自己则带领大军班师回朝,定下的启程日期,就在六天之后,正月十二。
“将军,太子殿下请您明日到摩诃池,商议回程事宜。”
“知道了。”裴崇韬最后看了一眼书房正中央高悬的山川形势图,叹了口气。
摩诃池畔,绛雪楼中;庭燎照夜,灯影重重。
二楼立着一扇素白屏风,绘的是寒江钓雪,与窗外的景致遥相呼应。
屏风之后,衣着华贵的青年手中死死地捏着皇后传来的秘密教令,因为过于用力,指节都有些泛白。
“我们……真的要对裴公动手?可他并未抗旨啊!”李继岌颤声道。
“殿下,切莫心慈手软!裴崇韬入蜀以来,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拉拢降将,拖延归期。凡此种种,难道不是意在谋反?”
李从袭弯腰侍奉在他的身旁,口中的言辞却异常强硬。
“可、可那都只是猜测,我们并无证据……”
“殿下!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您与裴崇韬之间,早就是生死大仇了!”
“这、这又从何说起?”李继岌大惊。
李从袭冷冷道:“您还记得——您的侍女绿珠吗?其实那景玉笙只是个替死鬼,裴崇韬中的毒,是绿珠下的。”
“什么?!你早就知道?难道她是你的人?你们……你们究竟是……”
李从袭直接打断了他的发问:“不仅我早就知道,想必裴崇韬也早就知道。
只是,您毕竟是太子,在洛阳他不可能对您出手。可此时此地,他一人大权在握,您说他会不会伺机报仇呢?
这些日子,他频繁往山中调兵,依奴婢所见,恐怕是在山中埋伏了一场针对您的刺杀!”
“可裴公说那是为了防备南平……”
“南平?南平不过一州之地,能成什么气候!况且领兵进山的,是他的两个亲儿子。
山里是贼寇还是马匪,官军还是流民,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殿下若真在那深山密林里中了埋伏,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但……”
“殿下!不能再犹豫了!您若下不了手,就让奴婢替您做!您只需写一封书信,约裴崇韬来这绛雪楼就行!”
李继岌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提起了笔。
***
正月初七是人日,依照旧俗,应该一家团聚,剪彩为胜,贴在发间祈求平安。
裴莫染虽不善女红,却也剪了各式各样的的彩胜,想为亲人求个好意头。
可是,一直等到彻底入夜,爷爷也还没有回来。
裴莫染决定去找二叔问问情况,她打了一盏灯笼,捧着剪好的彩胜,朝东轩走去。
细柳园本是一处园林别苑,讲究一个曲径通幽,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庭院中没有点灯。
蜿蜒的小路隐没于浓重的夜色之中,显得有些阴森。
“笃、笃、笃”,夜色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裴莫染循声望去。那儿是一道偏门,白日里都人迹罕至,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敲门呢?
她平时算是个胆大的姑娘,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正要撒腿离去,却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裴校尉!大小姐!有人在吗?”
“你是?”裴莫染凑到了门边。
“是裴大小姐吗?我是王彤虎,快开门,有急事!”
听声音,像是个中年农妇。
裴莫染想起来了,她之前在山里剿了一窝草台班子“山匪”,他们的领头人就是这个王彤虎。
这些村民当山匪本也是生活所迫,又帮忙找到了南平军的踪迹,也算有功,裴廷诲准许他们留了下来,在军营伙房干活。
“王大娘,发生什么事了?”裴莫染替她开了门。
“咱也说不清楚,我本来是去送饭的呢,但军营那边忽然来了几个大人物,跟着就乱起来了……”王彤虎道,“我总感觉像是要变天。”
裴莫染心中一跳,连忙带着王彤虎去找裴廷诲。
裴廷诲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王彤虎道:“不大认识,但好像有太子殿下的亲信。他们带了好些兵,把几位副将大人给围了,感觉马上就要打起来,我就赶紧跑来报信了。”
裴廷诲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太子不是约父帅在绛雪楼商谈吗?
他的亲信怎么突然去了军营?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我马上回军营看看。小染你在家呆着,别乱跑。”
裴廷诲当机立断,披上铠甲,持剑就要出门,忽然又回头对裴莫染嘱咐道:“要是明早我还没回来的话,你就赶紧出城,一直往东,去遂州!”
“可是……”裴莫染本想反驳,她想跟着裴廷诲一起去,但看道裴廷诲异常严肃的神色,她又把话头吞了下去。
这种时候,等待是最煎熬的。
裴莫染坐立不安,在屋里转了两圈,又起身往书房走去。
遂州,她对这个地名有些印象,宁管家提到过,朱令仪的哥哥、西平王世子朱令德,便是现任的遂州节度使。
遂州离成都府不算太远,快马加鞭,一夜便可抵达。
书房中央高高悬挂着一幅山川形势图,裴莫染仰头看着,在心里反复记忆路线。
裴崇韬的书案,就在那幅山川形势图的正前方。
书案上散落着几封常规的军报,裴莫染草草翻阅了一下,有些看不太懂。
军报下边压着的一角鲜红色,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把那东西抽了出来,发现竟然是一封请柬——朱令德和赏遥的婚礼,定在正月初八,也就是明天,不过她现在心乱如麻,对此兴趣缺缺。
那请柬的下面,还压着另一封手书,是太子殿下写的,约祖父前往绛雪楼一叙。
那手书看起来非常普通,只有寥寥数字,但是在展开的那一瞬间,一种忽如其来的不祥预感牢牢摄住了她的心神。
“大小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王彤虎看她脸色不善,关切地问道。
裴莫染摇摇头。
“你也别太担心了,说不定等会儿裴将军他们就一起回来了呢。欸?”王彤虎忽然站起身来,“我怎么听到有马蹄声?回来得这么快吗?”
裴莫染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去开门!”
“等等!”王彤虎一把拽住了裴莫染,“大小姐你仔细听,好像来了许多兵马。如果是裴校尉回家,他带这么多人干什么?”
没等她们细想,只听得“砰砰”两声巨响,细柳园的大门一下子被撞开了。
当先的两人手持火把,后面的一队步兵鱼贯而入,将裴莫染和王彤虎团团围住。
“你们夜闯民宅,所为何事?”裴莫染喝道,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短剑。
“奉太子殿下口谕,捉拿逆贼!裴廷诲人呢?”人群中走出一名穿戴皮甲的将官,上下打量着裴莫染,“你也是裴家人?”
裴莫染道:“今日在细柳园,不曾见过什么逆贼。”
“马校尉,她好像是裴崇韬的孙女,裴廷信的女儿。”副尉似乎认出了裴莫染。
“哈哈哈哈!”马校尉闻言,突然肆意地大笑起来,“裴家人就是逆党!给我抓住她!”
“荒谬!”裴莫染唰地一下抽出了雪亮的短剑,“我祖父乃是平蜀招讨使,尔等宵小安敢造次?”
“哟哟哟,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吧?裴崇韬袭击太子殿下,意图谋反,已被就地格杀!”
“胡说八道!”
裴莫染的剑快如闪电,朝马校尉的脑袋飞去,一剑劈掉了他的盔帽和头顶发髻,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大喊:
“杀!杀了她!”
“校尉三思啊!”副尉劝道,“裴廷信还带着两千兵马在外,与其现在杀她,不如把她绑了做人质,招降裴廷信。”
“我不管!宁可杀了她,也别让她跑了!”
“谁敢!”裴莫染上前踏出一步,架起双剑,准备迎战。
黑暗中,跃动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庞,似乎也烧起了她眸底冲天的战意。
兵卒们一时竟有些畏缩不前,但是军令如山,他们只得硬着头皮,举起盾牌,结成军阵,一点点地缩小着包围圈。
“杀!”马校尉见状,怒火中烧,自己提枪上阵,朝裴莫染狠狠刺去。
那一枪势若风雷,勇不可挡,眼看就要洞穿裴莫染的胸口,可是裴莫染的剑势更快,银光一闪,瞬间斩断了袭来的枪杆。
若论单打独斗,在场之人都不是裴莫染的对手,但可惜,这并不是一场公正的江湖比武,而是一场血淋淋的军事围剿。
她的剑能逼退一个将军,却逼不退一群又一群披甲持刀的士兵。
他们不断缩小着包围圈,一开始,裴莫染出剑还有所顾忌,不想伤人,但他们越逼越近,她的剑,很快就见了血。
剑刃砍在金属的兵甲之上,铿然如龙吟,碰撞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而剑尖刺入别人身体的时候,则是一种奇异的闷响。
她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击退了多少次进攻,只觉得眼前一片刀光剑影,扑面而来尽是血雨腥风。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梦游,脑子里浑浑噩噩,挥剑,拔剑,几乎全然依赖身体的本能。
终于,她的体力几乎已经到了极限,浑身上下都是伤口,那两柄短剑也已不堪重负,布满裂痕与缺口。
若继续战斗下去,随时有可能折断。
但是,对方的兵卒也是伤的伤,残的残,所有人都被她的战意所震慑,不敢再上前一步。
“弓箭手!快去调弓箭手!”马校尉嘶吼道。
忽然,密集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二十弓箭手和一百步兵,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细柳园围了起来。
一位身材精瘦的中年将领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了一身血迹的裴莫染。
他腰佩一把狼头环首刀,身穿一套锃亮的明光铠甲,在火光的辉映之下分外耀眼。
“小姑娘,别打了,你累了。放下剑,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你二叔。”
“二叔……他在哪?”裴莫染听了这话,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瞬间松了下来,手中的剑都差点拿不稳,“他怎么还不回来?”
“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快过来吧。”那将领招呼道。
裴莫染点点头,有些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步,却被王彤虎拽住,一把拉到了身后。
“这位将军,今天在军营,您怎么跟太子的人在一起?”王彤虎问道,“裴校尉怎么不亲自回来接裴小姐?”
裴莫染如梦方醒,警惕地直起了身。
刚刚这人进来的时候,马校尉的人全都自动退开了,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可马校尉刚刚还说裴家是谋逆,此人真能带她去见二叔吗?
或者,只是在诱骗她?
“聒噪。”那将领一瞬间褪去了和颜悦色的假面,露出冷峻狰狞的真面目来。
只见刀光一闪,滚烫的鲜血溅了裴莫染满脸。
然后她就看到一颗头颅飞了出去,滚落在墙边。继而,王彤虎的身躯如朽木般轰然倒地。
“啊啊啊啊啊——!”
死亡,又是死亡。
在可怖的死亡面前,她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勇气,只能以尖锐的惨呼发泄心底的恐惧与痛苦。
要逃跑……要报仇……
她脑海中浑浑噩噩地闪过许多念头,身体却只是不听使唤地瘫坐在原地,脸上的鲜血和着眼泪不停地滑落。
“抓人吧。”那将领冷冷道,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
可他的话音还未落地,一支袖箭忽然破空而出,直直射向了他的眼睛!
“啊!”
随着一声惨呼,细柳园吹起一阵妖风,庭院中的灯笼、兵卒们手中的火把,弹指之间齐刷刷地熄灭了。
浓墨般的夜幕在瞬息之间蔓延铺展,笼罩住了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