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西风,牡丹夜宴。
裴莫染与朱令仪本就身形相近,此刻换上她那件华贵的狐裘,巾帽束发,再轻摇着纯属耍帅用的羽扇,远远看过去,活脱脱就是“朱三公子”本人。
提灯童子在前引路,带领宾客们穿越重重帘幕,进入楼船的中心。
一路所见,皆是绫罗珠翠、衣香鬓影。脂粉混着酒香,熏得人有些飘飘然。
楼中迎来送往多是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盛情难却,裴莫染涉世不深,被簇拥着落座时,便已觉得目眩神迷、晕头转向。
“行云舫初来长安,多谢各位贵客赏光,小生不胜荣幸,故此,特地献上三样稀世珍宝,愿搏贵客欢心一笑。”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神秘的行云舫主柳轻别,此刻终于粉墨登场。
他长身玉立,媚眼如丝,穿着打扮与寻常男子迥然不同,两只长长的水袖迤逦垂地。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往裴莫染这边投来一瞥,勾唇一笑,竟然美得有些妖艳。
洛阳和长安城中普通的勾栏瓦舍,戏台会高高架起,便于吸引更多观众。
行云舫船舱的设计则反其道而行之,牡丹花池的位置最低,贵宾座位则是依次升高的三层扇形阶梯。
笙歌奏响,白雾升腾,烛光暗了下来。
一名丽人出现在牡丹花池之中,手捧金盘,金盘上盖着一块红绸,不知所呈何物。
“各位大人,请出价吧。” 柳轻别道。
“这玩得是什么把戏?还不知道是啥呢,就出价?”第一次登船的宾客,不免满心狐疑,窃窃私语。
但席间似乎有熟客在场,脱口而出:“一百两!”
“花四爷爽快。”柳轻别笑道,勾勾手指,扯下了红绸,只见金盘上托着一只雕工精致的紫檀木匣子。
“质地和做工都是上上之品,”长安木器行的黄老板点评道,“但即便在长安和洛阳的大商号中,也算不得十分罕见,放在这行云舫上,可称不上什么稀世珍宝吧。”
“黄老板目光如炬,只是今日的藏品,并非这个匣子。”
柳轻别轻轻一拨,打开了匣子。
那一瞬间,光华流转,满室生辉。
那木匣之中,铺着一层珍贵的黑色羽绒,羽绒之上,竟是一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
此物极其珍贵,有价无市,在城中的珠宝行,能买到黄豆似的一颗便已是天大的好运。
而匣中的这颗,玲珑剔透,竟与龙眼一般大小。
席间宾客精神为之一振,纷纷起身细看。
不消说,价值肯定远超百两。
花四爷喜不自胜,被两位美人搀扶着起身,正要上手把玩那颗夜明珠。
“慢着!柳舫主,珍品拍卖,向来是价高者得吧?”米行的贾老板问道。
“诚然。只是,错过了揭幕前的报价,现在竞价,价格须得翻上十倍。”
贾老板财大气粗,只犹豫了片刻,便开口道:“好,那就一千两!”
花四爷大为光火,但一千两足以在长安最繁华的地段买下一所大宅,他一下子还真拿不出来这么多。
于是那丽人捧着匣子,把夜明珠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贾老板手中。
“这第二件珍宝,谜面是一句名诗——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裴莫染喜爱骑射,一听便知那是杜工部的咏马诗。
但这画舫中空间受限,陈设精巧豪奢,处处堆金砌玉,马从何来呢?
这个谜面不难,在座的很快都猜出了答案,只是都在心里盘算着应该怎么出价。
“一百两!”第一个出价的居然还是花四爷,以不变应万变。
“一百二十两。”很快有人跟上。
“一百五!”
“三百两!”
“八百!”一位青年朗声道,他是西京留守张饶之子张楚矜,风流自诩,平生最爱美人美酒、香车宝马。
今日赴宴的宾客多为商贾,在长安做生意,往后少不得需要仰仗西京留守的权势,他们有心相让,未再竞价。
柳轻别抚掌三下,只听咯噔一声,船舱内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席间烛火明明灭灭。
只见那牡丹花池訇然中开,一个小型的圆台从舱底缓缓升起,驯马小倌垂手侧立,而圆台的中央,是一匹举世无双的神骏。
此马名为夜影,它身形矫健,通体如墨,绝无一丝杂色,鬃毛如瀑布般垂落。
它站在原地,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塑,只是微微动了动耳朵,却似乎能看见它平日里四蹄生风、迅疾如电的神采。
“好马!”人群中发出由衷的赞叹。
裴莫染也是爱马之人,直勾勾地盯着那匹神骏,目光炯炯。
虽然比不上自己的雪龙驹,但是那匹马如此气定神闲,有将帅之风,上战场一定所向披靡。
她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它的的确确,就是一匹战马!
灭梁之后,本朝早已严令禁止战马买卖,行云舫上为什么会有战马?
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她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来,却陷入了更大的迷雾之中。
今晚的第三件珍宝,究竟会是什么?
宾客们的热情已经被前两轮竞拍彻底调动起来,最后的这件神秘珍宝,揭幕之前便已叫到了一千二百两。
柳轻别做了一个手势,侍奉在宾客左右的妙龄女子们同时吹灭了席间的烛火,阴翳刹那间涌了上来。
这一方天地中,唯一的光亮便是方才从船舱底下徐徐升起的圆台。
但这次上面站着的不再是战马,而是一只九尺高的铁笼。
铁笼的上下左右,密不透风地缀满了娇艳欲滴的牡丹花,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但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比喻闯进了裴莫染的脑海,那既像是牡丹的温床,也像是牡丹的灵柩。
忽然,那花冢之中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是活物。
只听得叮呤当啷一阵声响,笼子上的一朵牡丹花应声而落,露出一处狭小的缝隙,宛如幽暗之眼,无声地引诱着人们向内窥视。
“好香啊……”
笼中的活物似乎又动了,扯落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牡丹,沁人心脾的异香倾泄而出。
“好像……是个女人!”花四爷惊道。
从铁笼的底部,花与花的缝隙之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双纤细的玉足。
场上的一道道目光,瞬间变得焦躁而热切起来。
这令裴莫染十分不适。
虽然早就听说行云舫是个风月之地,但在她的想象之中,所谓风月之地,要么是才子佳人,你侬我侬;要么是财色交易,你情我愿。
她从未直面过那些直白、燥热、贪婪、赤裸的凝视。
此刻,尽管那些目光只是从她身旁掠过,全都落在了牡丹囚笼上,可她仍然觉得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一万二,这个女人我要了。”
“哟,贾老板,你的女人能从朱雀大街的街头排到街尾吧,还不够你玩儿的?”
“那些都是庸脂俗粉,只有这样的,才配得起我的夜明珠!”大腹便便的贾老板,指着那牡丹囚笼哈哈大笑。
笼中女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挣扎得更厉害了,笼子上的牡丹纷纷剥落。
那女人似乎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花丛之下隐约露出一段纤细的腰身和洁白如玉的小腿,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着,半遮半掩,反而让外头的看客越发兴奋起来。
“尤物,尤物啊!”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她的同类。
可那些凝视的目光却如同刀俎,笼中的女人仿佛只是一块鲜美的鱼肉。
裴莫染只觉得一阵屈辱和愤怒感冲上头顶,起身喝道:“两万!”
一时之间,全场的目光转向了她,也包括柳轻别。“没想到朱三公子还有这样的喜好。”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但她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呐……”
“咱们什么美女没见过,能有什么不一般的,难道还能是前朝妃嫔,亡国公主?”
“说不准喏。”柳轻别笑道。
“那岂不是更带劲儿,哈哈哈哈!”满堂宾客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
“两万一!”木器行的黄老板加价了。
“三万!”裴莫染此次冒名而来,本想低调行事,但实在忍不了眼下的情况,她得救下那个女子。
“三万三。”
“四万!”
就在这时,一声清越的嘶鸣打破了场内的焦灼氛围。
骏马夜影,不知何故怒发冲冠,差点朝贵宾席冲过来!不过驯马师反应极快,三两下就制住了马匹,总算是有惊无险。
就在这时,裴莫染忽然发现怀中多了一方丝帕。混乱之中,她悄悄展开一看,上面蘸着酒水,写了一个大大的“否”字。
这是什么意思?
“十万两。”西京留守之子张楚矜缓缓开口,一锤定音。
裴莫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动。
三件珍品皆已找到买主,牡丹夜宴却并未结束。
有人穿梭于席间,广结人脉,推杯换盏;有人搂着温香软玉在怀,醉生梦死;有人已经摆开了赌局,挥金如土。
“公子,奴家陪您喝一杯吧。”一名女侍托着酒樽依偎过来。
“不必了。”裴莫染刚要推拒,转头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你怎么会在这里?!丝帕是你递的?”
“嘘……小声些。”那名女侍连忙给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的打扮与行云舫的娘子们一模一样,脸上画着时下最流行的“醉妆”,但裴莫染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毕竟,她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竟然又是神出鬼没的苏暮泠。
宴会之中觥筹交错,似乎没有人留意到这里的动静。
苏暮泠一边倒酒,一边低声道:“你知道笼子里的那个是什么人吗,就敢大出风头?”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可怜,我得救她。”
“也许别人能救她,但你不行。因为她是梁朝末帝的女儿,寿昌公主。”
这倒是大大出乎裴莫染的意料。
两年前,本朝军队攻破汴梁,梁主朱友贞自刎而死,伪梁与本朝对峙十年,一朝覆灭。
朱友贞无子,其亲兄弟皆被赐死,宫中女眷自此流落江湖。
只是没想到,前朝公主竟会被幽囚在这样的地方,屈辱地成为权贵们的玩物。
“可是,这里应该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苏暮泠道:“行云舫的水太深了,我还没有摸透。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没认出你,席面上‘朱三公子’这个身份,更加不能掺和进去。”
“为什么?”
苏暮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低声问道:“你知道朱三公子的生父是谁吧?”
“知道,是西平郡王……”裴莫染忽然噤声,她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西平郡王朱友谦,伪梁末帝朱友贞。
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也曾是名义上的同袍兄弟。
朱友贞残暴不仁、弑父登基,逼得义兄朱友谦起兵反叛,倒戈投向了当时的晋王李承序,也就是如今的庄宗皇帝。
由于灭梁有功,朱友谦被敕封为西平郡王,深受皇帝爱重。
但毕竟,他是归降之人,与梁国皇室那些前尘旧事就像是一根永远也无法拔除的倒刺。
前朝降将朱家,豪掷万金搭救前朝公主,这事儿流传到坊间,百姓会怎么议论?
传到满朝文武的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想?
裴莫染不禁捏了把汗。
“这位小郎君瞧着面生啊,不是本地人吧?”一个男声打断了她们的窃窃私语,只见张楚矜晃着一只白玉酒壶,悠悠然朝裴莫染走了过来。
裴莫染没好气地应道:“张公子已然横刀夺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呵……那笼中女子确是人比花娇,活色生香,叫人一见难忘,”张楚矜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斜倚着身子,脸上已有五分醉意。
“可是我看小郎君你面如冠玉,龙章凤姿,着实更胜一筹啊!”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朝裴莫染的脸上摸去。
什么情况??
裴莫染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类荤素不忌的纨绔子弟,脑瓜子嗡嗡的,但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赏了他一个清脆的大耳刮子。
张楚矜被这一巴掌打得有点懵,但旋即嗤嗤笑了起来:“打得好!”
苏暮泠在旁对她拼命使眼色,一个字,忍!
裴莫染也明白,她的身份不能正大光明地救公主,就只能另辟蹊径,从张楚矜这里下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摆出缓和的神色,说道:“张公子,这画舫上人多眼杂,我不喜欢。”
张楚矜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解了腰间的玉佩塞到裴莫染手里,“明天带着这个来留守府找我,走后门,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