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定鼎门大街一路向北,过了洛河三桥,便是天子所居的紫微星垣,也即宫城所在。
这宫城之中,当朝庄宗皇帝最常驻留的地方是前年刚刚修缮一新的绛霄殿。
依照皇帝的意思,将作监在绛霄殿的庭院中修筑了一座华丽的戏台。
伶人们穿上戏服,抹上油彩,拉开大幕,你方唱罢我登场。
看得兴起时,庄宗皇帝也会亲自扮上戏妆,尽情演绎一番。
李继岌应召来到绛霄殿时,看到的就是身穿戏服的皇帝陛下。
他坐在戏台边上,厚重夸张的油彩遮盖了面容与神情,导致君心比平时更加莫测。
“景进和裴公这桩事,你怎么看?”皇帝问道。
“这……”李继岌犹犹豫豫,试探性地开口道,“依儿臣在金鳞碧瓦楼所见,给裴公下毒的,应该就是景公的那位义女吧?”
见皇帝没有开口反对,他才接着说道:“毕竟……人证物证俱在,她畏罪自杀前,自己也承认了。”
“就这些?”皇帝漠然道,脸上的油彩纹丝不动。“出事的时候,你不是也在裴府吗?”
李继岌跪在地上,冷汗爬满了脊背。
虽然罪魁祸首似乎已经伏诛,但那天闯入裴府书房的人还是没有抓到。
最令他心虚的是,那天与他同去裴府的侍女绿珠,不知何故,忽然人间蒸发了……
他不知道绿珠在这起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也不清楚皇帝手上有多少情报,只能眼一闭心一横,继续装傻。
“父皇恕罪,儿臣……儿臣那天一时放纵,吃醉了酒,实在是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皇帝没有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复,脸上的油彩抽动扭曲了一瞬,形成了一个啼笑皆非的诡异表情。
他站起身,将戏服的水袖甩在李继岌脸上,唱腔悠扬地吐出一句——
“滚。”
皇帝第二个召见的是景进。
此时他已经卸了油彩,居高临下地望着景进,单刀直入地发问。
“朕今天不想听你唱戏。说吧,为什么对裴崇韬动手?”
景进五体投地,频频磕头:“陛下恕罪!老奴一时糊涂,老奴只是想为陛下分忧……”
皇帝冷冷道:“为朕分忧?这又从何说起?”
景进道:“老奴领陛下圣命,监察百官,一片赤胆忠心,不敢丝毫懈怠。
去年陛下举行郊礼,裴崇韬一下子献出万贯家财来赏赐众将群臣,老奴就觉得他有问题。
因此老奴派人紧盯着裴府,发现这裴崇韬暗中结交伪梁旧臣,收受巨额贿赂。
这些钱,原本应该直接充入国库,如今在他手里兜了一圈再拿出来封赏,等同于拿国库的白银来建立他自己的声望——笼络人心、结党营私!他如此行事,恐有谋逆之心啊!”
皇帝不为所动:“你说他要反,有真凭实据吗?”
“现在还没有……”
“那你就敢对朝中重臣动手,还敢妄称是为朕分忧?看来从前是我太骄纵你了!”
景进吓得抖如糠筛,泣不成声地求陛下饶命。
“念在你从前办事劳苦功高,死罪可免。”皇帝淡淡道,“但只交出一个景玉笙可不够。
罚你去为先皇守陵半年吧,还能不能回来,就看你悔过是否足够诚心了。”
景进痛哭流涕地谢恩,跌跌撞撞地退下了。
接着进来的,便是裴崇韬。
皇帝又换了一副面孔,这次表演的是敬重。
毕竟裴崇韬是跟随先皇出生入死的大功臣,在军中的资历,比皇帝本人还要老得多。
“裴公受苦了!身体可好些了么?”皇帝亲自扶他起身,并赐座。
“劳陛下挂心,臣感念万分。”裴崇韬还是站起身来行了个大礼,“臣的身子已无大碍。
只是,此事牵扯景进大人,臣今天特来陈明原委,还请陛下圣裁。”
皇帝却摆了摆手,说道:“朕都已经听说了。朕的这个家奴,耳聋眼瞎,竟疏忽至此,导致手下人犯下弥天大罪!
归根结底,也是怪朕治家不严,朕对不起裴公。”
裴崇韬难以置信地抬头,正对上皇帝的目光。
他握着裴崇韬的手,言辞殷切,目光却是云淡风轻。
皇帝的姿态摆得很低,但在轻描淡写间,却已经将此事定了性——
景进是伶官,是皇帝的“家奴”。
因此他的所作所为就是皇帝的“家事”,裴崇韬作为外臣,无权干涉。
况且景玉笙、胖老板都死了,死无对证。
皇帝金口玉言,他说景进只是“疏忽”,那真相便只能是如此。
从前在战场上,他们也曾是共进退的战友;天下大定后,却成了如此这般的君臣。
裴崇韬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倦怠,叹道:“陛下言重了。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接着道:“景进御下不严,应治失察之罪,褫夺官身,逐出京城。
主犯景玉笙虽已伏诛,然而谋害朝廷命官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应将其斩首,头颅悬于城门外示众三日,裴公以为如何?”
裴崇韬明白,既然无法借此机会将景进和伶官集团连根拔起,那么处罚的轻重就只是一时的意气之争,没有多大意义。
他答道:“请陛下三思。征蜀在即,臣怕影响军中士气,不如就大事化小,低调处理吧!”
皇帝满意地笑了:“还是裴公思虑长远啊。”
裴崇韬告退后,已是日落时分。
绛霄殿内暮色四合,唯有那高高的戏台还矗立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景进的确是最了解皇帝心思的那个人。
朝中的三位重臣,除却西平郡王朱友谦已经交出了兵权,裴崇韬与李司沅一南一北,都曾跟随先帝征战天下,战功赫赫,如今依然手握重兵。
李司沅长年驻守边关,与其他朝臣联络较少。
裴崇韬则不同,他如今独掌枢密院大权,在朝野之中渐渐分起了山头,党同伐异。
如若他真有反叛之心,必将贻害无穷。
景进猜对了,皇帝的确忌惮裴崇韬。
但他做错了,征蜀之前,绝不是动裴崇韬的好时机。
李司沅北抗契丹,不能轻易调回;李继岌还年轻,未经沙场历练,因此,平蜀之征只能由裴崇韬压阵。
他现在绝不能死。
景进曾经是皇帝座下最得力的鹰犬,颇得宠爱。
但鹰犬若是错伤了人,就该换一条了。
皇帝召出一直等候在偏殿的乐伶和舞姬,奏乐起舞。
其中,却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白面无须、眉眼细长的中年男子。
端午那天,他带着琵琶女和十二乐伶,也在裴府出现过。
皇帝缓缓道:“你叫郭从谦是吧?消息灵通,做得不错。西市的这座金鳞碧瓦楼,就暂且交给你来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