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小刘?”
后座摄影师抻着脖子往实习女记者那边看,后者腿上正摆着平板。
年轻的女记者暂停了电子书的自动翻页,抬起一双蒙着水雾的眼睛。
“唔……《灵堂依旧》,六年前的经典版……付老师应该知道!”
说着扶了扶眼镜,向前排看去。
付粥坐在副驾驶上,偏头向车窗外看去,一片片半荒不荒的灰棕土地掠过去。
“嗯,第一版精装本。”
付粥哑着嗓子,梦呓般回道。
一月份的乡下公路,满眼灰败和赤裸裸的荒秃。
车上的显示屏显示时间是6:54am,天色还没亮起,灰蓝色阴阴地罩在头顶。
“我们付老师岂止是知道,人家就是编辑团队的。”
罗大小姐葱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一侧,侧头看了一眼副驾驶。
刘海碎发稍稍遮住了付粥的眼睛,听到她的话,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了一下。
是常常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习惯性地压下去的样子。
“啊!付老师参与了‘南江记事’套装的编辑吗?那,那您那边有没有多余的第三册能出?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原装正版……”
小刘记者把平板往旁边一扔,整个人吸在副驾驶座位后侧,声音微微带着激动的颤抖。
付粥没说话,半晌摇摇头。
“我这儿一本都没有,我不看他的书。”
“哦……好吧。”闻言,小刘记者蔫了蔫,又缩回后座去了。
这付编辑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身处《南江记事》经典版的编辑团队,却说从不看时老师的书?真是离谱。
看她这个激动样子,摄影师好奇道:“这个第三册是啥书,都绝版了嘛?”
听他问,小刘转过身,眼底微微红起来。
“第三册是时南江老师出的第三本长篇小说,《N的告解》,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受读者喜爱的一部,但也是评论家批判最烈的一本。”
摄影师老齐虽不是什么文学爱好者,对这位时南江的大名也是非常熟悉的。而且并不是因为针对他作品的巨大争议,而是因为六年前的一则新闻。
“知名作家时南江丧生公寓,数篇残稿成绝迹”
上了《渝江文艺》《渝江现场》《都会日报》等数十家媒体的头版头条,扑面就是一张时南江伏案读书的黑白照片,下面用一对硕大的引号括了这么一句话:
“活着就是无穷无尽。扑不灭的火,烧不干的水,却又一个激灵就醒破的梦。”
他也没看过这位作家的书,不知道这是引自哪本,就记得他看到的时候,身上不自觉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大概是那种直白的共鸣吧,对第一句。不知怎么的,看着好像是写生命的顽强坚韧,实际上却透着一股灰扑扑的绝望。
想到这,老齐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
天光缓缓亮起来,清晨特有的生涩味道顺着风钻进车窗缝。
罗钰茵抬眼迅速看了看后视镜,见自己的口红色泽饱满,一双杏眼眯了眯。
“行了,想想工作吧各位。小刘,你和老齐再对一对拍摄细节。老齐,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居平村地界了,现在可以准备拍点环境素材。”
“诶好嘞!”
“好的茵姐。”
付粥一直盯着窗外,若有若无地躲着罗钰茵的视线。
眼神一飘,倒车镜里忽然闪现出一抹白色。
几眼之间,那车越追越近,大有要超车过去的意思。
他不禁多看了两眼镜子。
这个点儿,这条路上只偶尔有几辆中重型货车路过,小型车很少见。
正想要看个仔细,那白车却又降了速。
付粥把头摆正,前方不远处是个限速关卡。
远远望过去,像点样的柏油公路也就在这里到头了,前面都是破石碎沙。
说要想富先修路,这条路的样子也大概预示了居平村的情况了。
前方入目都是破败不堪的水泥路,似乎曾经修整过,但是又被重型车长年累月地压散了。
再一转头,后面的白车竟然看不见影子了。
罗大小姐一身靓丽轻奢,开着破金杯,颠颠簸簸往前走,怎么看怎么像是被拐来当司机的。
付粥瞄了一眼路过的几座废弃木屋,不咸不淡道:“罗名记怎么没开你那红色G70?”
罗钰茵拿眼角瞟他一眼,“‘市台记者驾豪车访灾后居平’?我是来采新闻的,不想自己上新闻。”
说是这么说,罗大小姐还是嫌弃地看了一眼金杯破旧的内饰——皮座边缘都被磨破了。
后座老齐往前凑了凑,嘻笑道:“罗头儿说今后台里除了重大活动和转播车,平时出来都不给公车用了,这辆金杯还是头儿自己贡献的呢。”
听到她爸,罗钰茵翻了个白眼儿,一个急拐,将车侧停在一座残碑前边。
“下车问问。”罗大小姐头都不回,葱指朝后把摄像师一点,朝前窗甩了甩。
老齐刚被急拐冷不丁甩了一下,这时从背影就感受到了领导的绝对威压,缩了缩脖子,立马一推门滚下去了。
过了关卡按说就到了居平村范围,但是路到这里就中断了,四面围着的全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完全找不到通往县里的入口。
摄像师朝那座残碑走过去,左瞅瞅右瞅瞅,一头雾水的样子。
车里,罗钰茵看了付粥一眼,后者正低着头看手机。
她凑过去瞟了一眼,见他正在看的是一篇文章,标题写着——为什么说威权领导已经过时了?
罗钰茵狐疑地瞥了付粥一眼,怀疑他在暗示些什么。
付粥痕迹明显地往旁边躲了躲。
这时,老齐跑回来,一脸问号。
罗钰茵把车窗摇下去,问,“怎么?”
老齐摸摸脑袋,苦着脸道:“领导,这半个人也没有,上哪儿问去啊?”
确实,一眼望去,四周除了一个残碑就是杂草,漫无边际的荒地似乎望不到头。
小刘举着手机道:“茵姐,地图上也搜不到路线,而且信号好差啊!”
话音刚落,一抹白色从众人身边划过,稳稳停在破金杯前面。
付粥一眼认出,是那辆跟在他们后面的白车。
不一会儿,车上下来一个人,也朝那座残碑走去。
付粥左眼猛地一跳。
那人穿着一件褐色大衣,修长挺拔的身材恰到好处地把衣服撑起来,明明是一副低调的精英质感,却又随意地搭了一条牛仔裤和运动鞋。
不是陶进缨是谁?
几乎只在一秒之间,一连串问题涌上付粥心头。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刚才是在跟着他们吗?他也要去居平村?他……知道他和居平村的……
付粥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心理的突然变化,久违地吓了一跳。
有种非常隐秘的奇怪感觉丝丝点点渗透进他意识的深处,陌生又熟悉。
他几乎是立刻就把这种感觉掐断了,下意识向口袋摸去。
“诶!还真有人来了!”老齐喊道。
众人看见陶进缨向残碑走去,拨开杂草,看了几眼,似乎辨认出了上面的指示,随即转身回到白色马自达里。全程看都没看这边一眼。
破金杯这边众人面面相觑。
付粥没摸到烟,心里有些烦躁。
看着白车要开动的样子,老齐大叫一声,“诶?他们好像知道路啊!”
罗钰茵看了一眼装死的付粥,明显已经不指望他能认出路来,咬咬牙道:“上车,跟着他们走。”
付粥盯着几十米外的白车屁股,不知怎么,有点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