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江市最寸土寸金的一块地皮,就环绕在林湾大学中心校区周围。
林湾两个地铁站之外是国际化商圈,和堪称城区之肺的铁河公园,由一条桐津河弯弯曲曲地将繁忙的经济生活和忙里偷闲的生活分隔在两岸。
在繁忙生活那边,余老板掌握着渝江健身行业最强势的资本,“ARES”的健身业务从线下健身房运营、器械售卖、培育教练团队,到线上百万日活的To-C健身服务平台,构建起行业第一梯队的护城河。从销售器材起家,余老板一路从卖东西做到卖服务,俨然打造了一个立体的生态系统。
近几年着手开拓运动时尚品牌业务,则是小余老板的想法。
忙里偷闲这边,小余老板正在他精致的复式公寓里忙着挥洒汗水。
没别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挥洒汗水”。
一整个客厅摆满了各种轻型健身器械,和健身房没有区别。付粥有时候真不知道是来他家放松,还是来制造健身焦虑的。
六年前大学毕业之后,他就安然地接受了办公室老年人的生活规划,在出版社朝九晚五好不惬意。下班后时间有一半分给付籽,体内的运动细胞早就灭绝了。
所以真是不愿意来余高扬家,这小子在家几乎不穿衣服,行走的肌肉轰炸再加上置身于各种器械的包围中……他下意识摸着自己养出来的软绵绵的小肚子。
“唉唉唉,你干嘛又暂停了啊?!”
小余老板一边高喊,一边肘撑。
付粥头上的青筋都要突出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他妈练就练,管我停不停。”
小余老板丝毫不怯于言语威压,进一步挑衅:
“不是我说大米粥,你这什么毛病?干嘛每次到关键时刻就按暂停?眼看两个人要亲上了,你等亲上了再暂停欣赏也行啊!”
付粥抓起沙发抱枕就是一个点射,将余高扬狙了头。
余高扬真是条汉子,在语言攻击和暴力攻击双重打压之下,仍铁板一块地撑在那里,尽心尽力地对抗地心引力。
电影里,男女主角陷入了时间回溯的循环,每一次试图改变命运的抉择都会引发蝴蝶效应,无论以哪种方式重来,最终还是会走到遗憾的结局。
这次重来,男主角赶去找女主角,满心期待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撞见女主角和另一个男人亲密无间卿卿我我。怒火中烧之下冲上马路,被一辆卡车撞飞了。
付粥有个强迫症,就是总要在情节的关键时刻暂停,如果预感接下来一幕是特别催泪或者扎心的,那就是要先做心里预设,免得情绪冲击太强烈。如果预感是温馨美丽的情节,那就是因为舍不得看,因为知道温馨不过一瞬。
连余高扬也并不能察觉,他不修边幅的外表下,是一颗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高敏感共情心。所以一般他不会和别人看电影什么的,毕竟他可能会哭。
他容易被打动到自己都惊讶的程度。
好不容易在余高扬叽叽喳喳的参与中看完了电影,付粥摊倒在沙发上,长呼一口气。为什么这个休假搞得比上班还累?
“大米粥,你不是说这周要调研吗?去哪调,我待会送你。”
余高扬洗完澡出来,一边刷他的自媒体账号一边问。
付粥挺着尸,哼哧一声,“调什么研,骗骗老孙罢了。”
闻言,余高扬的脸被八卦之光点亮,凑过来道,“好小伙子,你这是骗假啊你,那你下周怎么交差?你要失业了我可不养你。”
付粥只是哼唧,“你爹我一个多月没睡过好觉,再这样下去人就没了。”
余高扬安慰地拍拍他的小肚子,“你是太拼了点儿,手上那么多项目齐头并进,不累死才怪。年终要是不给你颁MVP奖,我第一个砸了你们社长的办公室。”
考核,考核,考核不过,他就升不了,升不了,快要养不动自己和付籽了。
“不过话说回来,”余高扬话锋一转,犹豫道:“你也别那么犟了,她该尽的义务,你就收着得了,干嘛和钱过不去?等小米粥难关一过,怎么都好说啊。”
付粥闭着眼,不说话,嘴唇抿得钢筋一样。
余高扬无声地把自己的拉链嘴拉上。
得,这事儿根本不能提。
叮咚——
两个人的手机同时响,一条群消息。
付粥继续装死,余高扬突然兴奋地拍他。
“唉死鬼,约球群里说要临时整一个校友赛,去不去?!”
付粥哼唧道:“不去,睡觉。”
“干嘛啊,把你叫过来就是让你放松放松,打个球,烧个烤,晚上再睡,岂不美哉?”运动健将已经兴奋起来了。
“而且,说是去林湾大的新体育馆,和他们校队的人一起玩,我听说这届有几个挺厉害的学生,不去交流交流?”
“不去,太冷。”
“新建的场馆,全市Top1,比咱们当年那场地好一万倍,不去看看?”
“不去,打不动。”
“毕业之后一直没回去过,群里老说咱们那届最菜,不去打打他们的脸?”
“……”
付粥第1087次后悔,十年前为什么要加入羽毛球队,为什么当时要接受余同学的组双邀请,此后竟和这个聒噪的富二代厮混了十余年。
“……几点?”
忍无可忍,只好不忍。
付粥缴械,余高扬欢呼,仿佛年轻了十岁。
“下午两点半,快去穿衣服,你装备在我这儿不用回家取,咱先去吃个饭。”
*****
渝江十二月的天大多是雾灰色的,偶尔还有几天飘一点儿雪花。
说起来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在大冬天穿着短袖短裤打球了。
付粥和余高扬毕业前,林湾大用的还是南操旁的老体育馆,虽不算破旧,地胶和球网也都显出年代感了。那时候冬天没有暖风吹,一个个穿着短裤直抖腿。
而眼前这个新馆,不仅场地变多,换上了宽阔明亮的灯顶,放眼望去一片片养眼的绿色胶地,规格不同凡响。
“我去,不愧是林湾,这简直斥巨资啊!”
两人推开球馆的门,就有一股柔和的暖风扑面而来,棉服上的冷硬水汽也开始消散。虽然天寒地冻的,还是有很多学生来锻炼身体。
不知道是受了满眼年轻人荷尔蒙的刺激,还是被崭亮的小灯泡照晕了头,付粥居然由内而外地觉得热起来了,身上的关节隐约作响。
周围的学生明显看出他们不是学生,尤其余高扬那个傻子一直蹦蹦跳跳地东摸西看,很难不被当做奇怪的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蹦蹦跳跳,那叫青春,那叫少年感。
一个奔三的老小伙子蹦蹦跳跳……
付粥伸手拽他:“余高扬,你能不能正常点儿。”
两个人找到约定好的场地,10号和11号,放下球包。
余高扬扭了扭手腕,嘎嘣一声,“怎么,在这帮小孩眼里我是不是特没见过世面?笑话,小爷我什么样的高级场馆没去过?国际比赛可是一场不落!”
话是说得挺硬气,小余老板的音量倒是降下来了。
“哎,你有没有那种,那种感觉……就像是嫁人六年头一次回娘家,从老破小给改建成了别野,你走着从小踩到大的地,又怀念,又生气,又遗憾……”
付粥嫌弃道:“有,特别有,尤其是想到就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好搭档不止一次把球杀到我身上,我就又怀念又生气又遗憾。”
余高扬嘿嘿笑,“别啊,我脱胎换骨了,今天一定带你干翻那群小屁孩儿。”
正说着,看见一群人朝这边走过来,有前几届的毕业老队员,也有一帮在校生。最前边的是他们那届的校队长,这次活动也是她联系现任队长组织的。
前队长和身边的一个男生有说有笑,爽朗的笑声一点儿没变。
看见付粥和余高扬,前队长激动地挥了挥手,快步走过来。
“好几次聚会都叫不出来你俩,今天可算见着了。”
付粥干笑,余高扬朝队长眨眨眼,大呼小叫道:“江队你是不是又增肌了!瞅瞅这手臂,线条优美,不愧是当年的女单魔王!”
江队把余高扬的大拇指按下去,居然还有点小害羞。
“行了行了,你也不看看我每年给阿瑞斯交多少会员费!”
几个往届经常一起打球的老同学也都围过来,大家都感慨时间飞快,一转眼,一群十八九就聚在一起玩闹的人,如今都快三十岁了。
付粥这个毕业后近乎荒废一切的虚弱老男人,也觉得脸上热热的,被“十年前”那种久违的气氛舒服地包裹起来,不自觉地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毕业后打球的时间很少,偶尔几次被余高扬拖出去练,明显感觉体力下降。
一来二去,他根本跟不上余高扬的节奏,游戏体验越来越差,干脆就摆烂了。
十年前的感觉是回来了,但是身体的记忆和机能已经跟不上了。心里不由得生出退却的怯意,他放弃自己太久了,恐怕待会儿要让自己和余高扬失望。
江队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脑门儿,“哎真是,差点忘了主题。”
说着从校友圈外捞进来一个人,正是刚才和她说话的男生。
太清爽了,站在一群大姐大叔堆里一眼就看得出是个学生。他已经换上了短袖短裤,黑红配色的球服球鞋,长臂长腿,比例好,看起来个子比付粥还高一点。
付粥刚才就感觉人堆里有个莫名其妙的视线,这个男生一被拉过来,线猛地拽直了。原来他就是那个源头。
“小陶,这一对儿就是我和你说的,我们那届的王牌男双,付粥和余高扬,那可是当时的校园明星,”又小声道,“光卖他俩□□号就攒了不少零花钱。”
江队本来如数家珍,结果又看了两人一眼,话锋一转,嫌弃道:“不过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说着尤其冲付粥撇嘴。
余高扬干健身这行,自然看起来还挺精神,气质上又比上学时候多了几分成熟。付粥则简直不堪入目,大双眼皮子沉沉地耷拉着,胶原蛋白都给熬夜熬掉了,更别提那对简直要从脸上飞出来的黑眼圈了。江队唏嘘不已。
被拉过来的男生笑得温和客气,眼里却是淡淡的疏离。
“一对儿?”他快速地挑了一下眉,笑着复述道。
江队愣了愣,然后连忙挥挥手,“不不不是那种一对儿,搭档,搭档。”
说完在心里捏了把汗,差点暴露她默默磕了十年CP的秘密。
付粥和余高扬两脸问号,又见这小陶伸出手来,笑眯眯道:“学长好,我是陶进缨,这一届的校队长,小你们两级,欢迎回校。”
客客气气地说着“你们”,这右手却直直伸向了付粥。
余高扬哈哈干笑一声,寻思这手是握还是不握。
付粥打刚才就觉得这个人眼熟,又不记得认识长这样的学生,可他整个人往他眼前一站,那种笼统的熟悉感就浓烈起来。
他一边对上这学弟的视线,一边努力在脑子里人脸识别,一边就浑浑噩噩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右手晃了晃。
和他这个虚寒的老年人不同,对方的手温热柔软,抓起来还挺舒服。
无意中低头,看到这只手从眼前晃过去,骨节分明,虎口附近能看到一层茧。瞬间咔哒一声,脑子里人脸识别对上了。
付粥惊讶道:“你不是那个鸭……烤鸭店的服务员吗?”
陶进缨点点头,眼里升起一点细微的笑意。
“是啊,周四周五晚上轮我值班,欢迎学长再去。”
付粥摸摸耳垂,胡乱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余高扬和江队对了个视线,在两人中间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氛。
*****
校友赛正式开局,场地有限,付粥他们先观战,第一场是陶队长。
不知道为什么,陶进缨给他一种感觉,是那种前期从容不迫先摸对方路数,一旦抓住机会点就会进攻很凶的那种类型。
然而他错了。在旁边看了他几局单打,发现他的球风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没有习惯的套路和动作,也没有明显的战略倾向,如果非要总结的话,只能说是有极强的防守能力。放推拉吊完全是流动的,几乎都是依靠直觉决策。
一旦依赖直觉,对面就很难在几球之内把握他的总体性,相当于接收到的数据分布过散,难以做出规律分析。
“很可怕,是吧?”江队坐在付粥旁边,也是一目不转地盯着陶进缨。
和对面实战经验更丰富,各种技巧都更纯熟的老队员比起来,陶进缨这边险胜一分在耐力和灵活性上。
付粥点点头,“猜不出他的球路,连续几球下来,心理素质差一点的很容易会慌,再加上总被预判,露出缺口只是时间问题。”
余高扬眼睛都看直了,拍拍付粥的肩膀,“大米粥,你记不记得有个反派,和蝙蝠侠作对的那个,叫‘稻草人’?”
他这边正说着,场上陶进缨刚好抓住一个机会,长腿一弯跃起,右臂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线,砰——清脆地一记杀球,对面堪堪碰到拍框,球就落了地。
陶进缨没什么欣喜的表情,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什么稻草人?”付粥听见自己下意识地问,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陶进缨转身过来,刚好向这侧看了一眼。
他在场上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礼貌也好客气也好温和也好统统收起来。这才显示出他这张脸的特点——又冷又凶。
上回在烤鸭店也是这样,他能感觉到陶进缨对冲突的厌恶,厌恶的时候就是这种面无表情。
发现付粥在看他,陶进缨居然朝这边挥了挥手,眼睛里似乎还闪着几分骄傲的亮色,本来冒着杀气的脸上突兀地笑了一下。
付粥一个哆嗦,感觉汗毛竖起来一层,装作没看见,低头转着手里的拍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付籽小学时候拿了作文大赛一等奖,他作为家长代表在台下给她鼓掌,那丫头朝他看过来的眼睛里也有类似的亮色。那是一种得到欣赏的小小炫耀,是知道有人看着,有人接应,所以才具备意义的自我肯定。
“你听见没有?”
余高扬一个炒瓢将他打醒,疑惑地看着他,“你做梦呢?”
付粥啊了一声,“对,稻草人,稻草人怎么了?”
余高扬一脸幽怨,“我说这个小陶学弟,简直就是林湾的‘稻草人’,盯防强,预判稳,又多变,太适合打心理战了。看起来清瘦,实际上最会释放‘恐惧毒气’,对面要是脆弱一点很难不慌。”
这个比喻付粥倒是觉得很贴切,只不过这样就有点轻视了他的攻击性。
三局鏖战,“大叔组”已经叫苦不迭,腰腿疼痛什么的都出来了。
这帮老队员里一半都结婚生子了,也就付粥余高扬几个还单身贵族,平常约球时一个个理由多得很,拖家带口啦,办公室综合症啦。
江队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们,“得了,别的孩子就不说了,人家小陶也就比咱们小一两岁,只不过多念几年书罢了。”
付粥和余高扬后来也打了几局双,余高扬还行,他自己是完全跟不上那群小孩的节奏,下场的时候早就大汗淋漓,岂一个“虚”字了得。
校友赛圆满结束,大家都换衣服准备走。
付粥拖着酸痛的身体去卫生间洗脸,余光看见后面有人跟进来。
以为是余高扬,一抬头却发现是“稻草人”。
陶进缨走到他身旁,打开水龙头,边冲脸边说,“学长有空多回来打打球,现在队里新人多,如果时不时能和学长你们打一打,应该会受益很多。”
付粥愣了一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摆摆手苦笑道:
“你联系江队吧,我水平严重下滑,比你们差远了。”
闻言,陶进缨停顿了一下,随后关掉水龙头,转过头来看向付粥。
本来站得够近,陶进缨又向他迈了半步,付粥几乎感受到他身上腾腾的热气。
付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有那么几秒钟,他不说话,就是看着自己,奇怪的神色。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在陶进缨梦里出演过什么了不得的角色。
没等付粥说话,陶进缨面无表情的脸上又恢复了标准的笑意,紧接着塞给他一张卡片,“那天一起去烤鸭店的是你妹妹吧?我最近在做一个研究课题,可能会对她有帮助,学长要是愿意,可以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