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孙静香今日心情格外好,坚持要往厨房里钻,亲自下厨做桌菜。夏以臻在一旁拦了两次无果,又向盛朗求助。
盛朗没表态,只是摘了手表,洗好手,安安静静给这个胖老太太打下手。孙静香一辈子不让别人在她做饭时进她的地盘打扰她,和盛朗一起倒是默契。
这样的一顿午饭,实在算得上比年夜饭还正式。无花果树下,七个人的热闹持续了很久,直到午后的日头直直地晒过来,小后院才在众人漫起的困意里,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
等张彼得和王顺一家都离开后,盛朗与夏以臻开始收拾残羹。
盛朗接了软管,一个人冲洗地面。他将水流控制得很细弱,以免打扰孙静香睡午觉。
夏以臻从厨房出来,看到盛朗高大的身体此刻正被日头缩成一只小小的影子,粗粗短短地横在地上,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盛朗听到了,抬头看了夏以臻一眼。看她正仔细往倒刺上涂护手霜,又安心把视线收回。
“笑你的影子。”
“影子?”
虽然有些不理解影子有什么好笑,盛朗还是垂头去找了找自己的影子。
他在脚边看到一只骄傲矗立的暗色小人,比他的膝盖刚高那么一点点。
夏以臻指了指,“你看它,小小一只,站得倒挺直。像不像个倔脾气的小学生?”
盛朗盯着那只孤零零的影子看了片刻,小学生…确实,盛朗觉得它确实挺可怜的。虽然年岁久远,但印象里上小学的自己就是这个很弱又很倔的鬼样子。
下午放学后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不想回盛玉麟那栋冰冷的别墅,就是这样一副样子。
他随即用水管浇了上去。
水迅速在脚下漫开,与影子模糊成一片,那个小学生就淹没不见了。
“有点儿。”盛朗还是十分滞后地回答了夏以臻刚刚的问题。他从不会不回应夏以臻,这样说的时候他嘴角弯着弧度,是他展示礼貌时的一贯样貌。
但他并不开心,夏以臻觉察到了。
盛朗的笑只有两种。一种笑的时候眼睛会跟着动,卧蚕会微微冒出来,与夏以臻对望时,缱绻时,和孙静香一同做饭时,熟人围坐一起闲聊家事时……这种笑常常会短暂地出现在他脸上。很温情。
另外一种就是现在这样。
用很微弱的弧度拉扯嘴角,虽然看上去也很温和,客气又礼貌,加上他天生长得好看,就有种冰山融化后的和煦…让人看了会有敬意,但夏以臻就是可以感受到这种笑意背后的勉强。
除此之外,盛朗的脸上向来不写情绪。
夏以臻又迅速想起自己和张彼得的那场对话。提起盛朗的小学时光,大概不能用兵荒马乱来概括究竟多慌乱,它更像是一场万籁俱寂的破败,一个孩子的理想世界彻底坍塌。
夏以臻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就有一种冲动。
“盛朗,我帮你吧。”
她走到盛朗身边,接过水管,又重新将盛朗推到太阳下站着。
光线直射过来,她和盛朗的影子再次出现在脚边。
“你看,现在是两个小学生。他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夏以臻钻进盛朗的手心,与他十指交握,地上的两个影子也拉起手。
“他们一起上学 ,一起放学,一起买零食,一起写作业……”
“他们还约好一起放烟花。”
夏以臻突然捏住水管口。水花飞溅,在两只小小的影子旁,瞬间炸开细碎的“烟火”,又随即漫洒着落到两人身上。
夏以臻自己也吓一跳,忍不住拉着盛朗的手捂住耳朵。
她看到地面上,盛朗的影子也颤动了一下,随即脸向她转过来。她也看向盛朗的时候,才突然感到一丝赧然。
她看到盛朗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随后愣住了。夏以臻猜他大概是在想,这家伙原来这么幼稚。
“好看吗,小朋友?”夏以臻问。
盛朗的脸上处处落着细碎的水痕,有一串略长的,正挂在他的眉尾,向下滑坠。
夏以臻不自觉盯着那条细小的水流,她伸手摸了上去,在水流即将滴入盛朗眼睛的时候,她顺着盛朗的眉骨将它抹去了。
“好看。”盛朗终于说。他想起小时候除了妈妈会替他擦去狼狈,就再没别人了。
夏以臻看到盛朗的胸口在起伏,压着某种汹涌的情绪。她刚想猜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盛朗的吻就压了下来。
他捞过夏以臻的身体,箍在怀里,骨头很咯,吻也并不温柔,在探入唇齿的瞬间就像浪头一样将夏以臻打湿淹没。
夏以臻感觉自己要站不稳了,只好踮起脚,环住盛朗的脖子。她的手指还攥着那只细小的水管,细碎的水花喷到无花果的树叶上,又在他们头顶降落,像盛夏突如其来的一场小雨。
人造雨下的接吻。
夏以臻脑子里蹦出这样一个词,狼狈是狼狈,但那个人是盛朗,倒也不错。
实在不知吻了多久,盛朗才从夏以臻唇边将自己剥离。
他退了一步抱怨,“夏以臻,我刚洗完澡。”一脸故意的凶。
“我知道,闻出来了。香香的。”
盛朗捏她的嘴角,无奈,“所以我又要多洗一件衣服。”
“你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洗啊,是你自己偏不要。”
“故意的?”
盛朗看夏以臻已经完全掌握挟宠而威了。她手上撕来扯去的像梳子齿一样的倒刺,这人自己倒能毫不在乎。
“或者都别洗了…”夏以臻说着突然将水管对准盛朗的身体,“偶尔脏点也挺好的!”
盛朗的白T顿时被水洇透,在盛朗下意识躲开的瞬间,夏以臻加快脚步又凑上去。
“夏以臻,别闹,腿疼!”盛朗压着嗓子,自顾不暇了,还不忘抬头望了一眼二楼。
“求求我!求求我就饶了你。”
这人亲过来的时候倒是站得稳稳当当,显然是装病!
盛朗撑着夏以臻的肩头不许她靠近。夏以臻只管像一只摇尾巴的小狗往他怀里扑。
在追逐的水花中,小院的地面重新得到洗礼。阳光透过无花果巴掌一般的树叶渗透下来,在潮湿的空气里,幻化出一道宇宙最小的彩虹。
在这一瞬间夏以臻终于解锁了盛朗的第三种笑。他露出整齐的牙齿,嘴角的弧度自由而肆意,被光线耀得睁不开眼,又因躲不掉偷袭眼睛笑弯起来……
夏以臻甚至看到了他下有几道浅浅的小猫纹,卧蚕也圆滚滚地横在那,这令她才想起盛朗也不过是个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的小男生。并不该是看上去那样冷淡稳重,他也会不受束缚地畅然开怀……
夏以臻看得入神,任何一个向往美好的女孩子大概都会在此刻不由自主地沉沦,又一同笑下去。
直到闹累了,他们才终于脱力,像两只泄了气的皮球,撑着身体靠在院里的无花果树下。
“你不像800米不及格的体力。”盛朗喘着气摇头。
夏以臻想你这体力也一般般,这才哪到哪就虚脱成这样。不过如果800米考试时盛朗可以一直陪着她,那她大概是可以再快些的。
夏以臻匀了一会气,提议,“想吃棒冰吗?橘子味的。”
认识盛朗后她感到淮岛的夏天就该是橘子味的。每次太阳晒得人要化掉的时候,就需要这个味道。
“今天超标了,不怕肚子疼?”盛朗随手将一顶草帽盖在夏以臻头上,盖住一道光线。是王顺亲手编的。
“偶尔放肆一下,不要紧吧 。”
“嗯。疼的时候别叫。”
“我偏叫,到时候我就叫盛朗……盛朗……我肚子疼。你猜他会管我吗?”
盛朗耸耸肩,“不知道,你尽管试试。”
夏以臻突然就亲了他脸颊一口,“真不管吗?”她猜盛朗一定毫无办法。盛朗果然插着口袋站起来,伸给她一只手。
“走了,去买。”
盛朗揪起领口抹了一把脸,发丝还滴着水。夏以臻伸手过去摸了摸,像摸一只大狗狗的脑袋。她牵上手。
“盛朗,你偶尔狼狈点也挺好的,很可爱。”
盛朗表示怀疑,沉着脸在说“有吗?”
“你相信我,喜欢你的人怎么都喜欢你。喜欢你的人也不会舍得看你受委屈。”
“张彼得就很喜欢你,我奶奶也是,还有我,我最喜欢。”
夏以臻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在大学播音课上真的有练到嘴皮子,她更喜欢镜头语言,讨厌一套一套的言论,觉得很酸,也很尴尬。
直到眼前对盛朗说出这些的时候,她才发觉心里是有表达欲的。如果盛朗可以一直听,她还有好多想说给他听。
“盛朗,你自由的样子是会发光的,特别值得爱。”
“你真的怎么样都好。”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特别好看啊?”
“就算笑得好看,也不能随便对其他女孩子笑知道吧。”
“盛朗……”
“知道了,今天话真多。”
“那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还买不买棒冰了。”
“当然买。”
……
夏以臻被盛朗牵着走在薄暮前的斜阳里。他们在路边买到了一只橘子味棒冰,掰开一人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