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人们开始数九。
文人墨客风雅,好“写九”,每日一笔画,待填完一幅双钩描红大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正好九九八十一笔,恰是春回大地,风暖花开之时。
鲜花入馔,古已有之,近可蹭本朝那位女皇的热度。
女皇在位期间,曾命宫女采下各色鲜花,和米捣碎蒸制成百花糕,赏赐群臣,一时成为风气。
沈朝盈怎会放过蹭热度的机会,早在几日之前就打出了广告,买梅花馔,送消寒图。
汤圆搓腻了,食单子又换了新——风雅梅花。
梅花酥、梅花茶是主打招牌,蜜渍梅花、雪绽梅羹、不寒齑是时令尝鲜。
走亲访友的,可以买梅花酥回去。
小巧玲珑一枚,比真花大不了多少,花瓣却做成层叠繁复模样,咬下去蓬松酥脆,一口掉渣,是沈朝盈从千层饼中得到的灵感。
白的、粉的、绯的,又不只有纯色的,那样太单调。忝菜汁调色,不同颜色油酥叠在一起,便如做千层饼一般,对折再对折,用梅花模具压了,炸出来的梅花酥,浓浅渐变,像水墨画中晕染得自然。
粟米和糖磨粉,点缀花蕊,淡淡鹅黄娇俏。
点心易碎,沈朝盈在包装上费了大心思,拿纸小心垫着,外头还罩个纸盒子。
“您送人吃自家吃?送人的?莫若买够一盒九个梅花酥,小店再送您一套九九消寒图,数九么,寓意也好。您看这包装,多体面。”
“夫人自家吃?那这梅花酥您更得看看了,夫人这般年轻,与这些个娇嫩颜色正相称啊...什么?嗐真是,夫人您瞧着最多也才二十有五,哪里老?”沈朝盈笑看一眼那对身边跟着个与阿翘差不多大小娘子的夫妻,卖力推销,良心并不怎么痛。
那句“二十有五”喜得那娘子合不拢嘴:“小娘子生意做得好,嘴真甜。那便各颜色都来一套吧。”
“好嘞!”
待那对夫妻带孩子走后,单纯的阿翘瞪大眼:“小娘子诓人。”
沈朝盈扭头,揉一揉笑僵的脸,耐心教小姑娘:“这叫善意的诓骗。她听了好话,她高兴,一高兴就买了我们的梅花酥,我们也高兴。两全其美么。”
一直被嬷嬷教育不许欺瞒主子的阿翘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这样精巧的东西,沈朝盈一早就猜到了罗娘子肯定喜欢,果不其然,快傍晚的时候来了,买了一套回去。
第二日,又派下人来,各颜色的买了三套回去,沈朝盈忙道:“这东西不禁放,得尽快吃完啊。”
婢子笑道,“娘子说,除了自家吃,还要送妯娌、娘家姊妹。”
婢子还替她家娘子带话,语气学得活灵活现:“这沈小娘子做出来东西越发刁钻!花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色染如真。样子这般精巧,真叫人舍不得吃!”
特别是拆开外层的硬纸盒子,里面还有一层垫纸,垫纸上画了一支素梅,枝上有梅花九朵,每朵梅花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买了糕点回去的客人,将这层垫纸单独取出来,就可以“画九”了!
和文人写九差不多,每天填色一瓣,染够八十一天,九尽春深。
这样好的包装,这样精巧的卖相,也难怪客人会不忍心吃。
当然了,卖价自然也不便宜,梅花酥费油、费时、费钱,可以说是店里最贵的一样单品了。
不过,买回去的客人并不觉得亏,甚至还有回头客,礼送出去得了盛赞,脸上有光,又寻过来买了不少,分送给其余亲友的。
至于味道么,阿翘吃什么都香,沈朝盈自己则更喜欢清淡口的雪绽梅羹。
若说梅花酥深受夫人们的青睐,那么雪绽梅羹这道清淡糖水则比较受士子们的偏爱。
有人常来常点,一气能喝三碗,赞道:“虽不能饱腹,一闻幽香,亦已足矣!”——花馔是为了尝味,更是被时人看作是一种高洁雅趣的象征。
后世有雪霞羹者,采芙蓉花,去蕊、蒂以汤焯之,用豆腐煮,红白相间,色彩艳丽,恍如雪霁之霞。沈朝盈的雪绽梅羹则是将芙蓉花换成梅花,摘其半含半放香气全者,去蕊、蒂,汆出汁水,用嫩豆花和糖煮,再缀上蜜渍梅花,食之清嫩鲜美,余香盈口。
若用红糖水煮,则成了雪中红梅,亦有别样风情。
豆腐是专门绕了远路去和林三娘买的,林家豆腐坊的豆腐比她们就近这一家要好吃,没有一股豆腥味,豆花点的也好,没有太多孔隙,又嫩又滑又白。
除了做糖水,她们自家吃豆腐也都跟林三娘买。
因着吃货之间的惺惺相惜情,某天买得多了,林三娘主动跟着她们来店里送豆腐的时候,她还做了碗甜豆花给林三娘,让她吃了暖暖身子再走。
林三娘惊异地看着自己送来的白花花的豆腐,不过稍息功夫,就成了一道价格翻好几倍的点心,吃起来依旧是自家豆花,却又完全不一样,不仅卤水味没了,说不出的甜嫩爽滑,汤水里还有莫名的香味。
一想到自家耶娘磨豆腐那么辛苦,而这样小小一碗豆花就能卖上十文钱的价格,林三娘走前眼神带上了羡慕。
沈朝盈与阿翘晚上清算,这几日收入的大头自然是来自礼盒,但是零零散散的竟也卖出去不少。
梅花酥卖得贵,不乏有舍不得买一整盒回去又想尝尝味道的人家,尤其是周边家里有小儿的住户,就算自己并不过这“数九”,但为了哄孩子,总会买上一些散装的回去。
这一日就来了个身边跟着家仆的小郎君,小郎君七八岁年纪,粉雕玉琢,穿着蜀锦做的浅紫袍子,是按照新近流行的胡服样式改动的,一看就身份不凡。
“麻烦店主人,来一份梅花酥。”小郎君想了想,又改口,“罢了,要两份,要盒子装的。”
态度有礼,神色也不倨傲,沈朝盈见他可爱,便多送了他两个,引来对方红着脸道谢。
母爱泛滥的同时,沈朝盈不禁猜测这是哪个勋贵子孙,住在坊里从来没见过呢。
——
再没有比崔瑄上下值更方便的了,前头是县衙,后头连着县令宅邸,他却每日偏要绕过大半条巷子从正门进出,也是奇人。
途经每日下值都会路过的沈记,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崔宅。
崔瑄一面走进,才到院子外,就听见幼弟哭得抽抽噎噎的。
崔瑄还以为他是一人害怕,加快了脚步,却在门外听得贴身奴婢劝慰声:“您快别哭了,瞧奴婢画这消寒图,是不是与那梅花酥上的一样?奴婢瞧着那图草得很,还不如奴婢这个。”
崔珣委屈:“不一样!不一样!”崔珣年幼懂事,何曾这样哭闹过。
另一婢子柔声哄道:“咱们明日再买一盒就是了。”
崔瑄走进屋内,一眼便看见桌上摆着装了糕点心的纸盒,崔珣依旧抽抽嗒嗒,好不伤心。
崔珣引首看向方才说话的婢子,婢子忙解释:“五郎午间买了两盒糕饼,一盒送回国公府,一盒说留着大郎回来一起吃。店家送了九九消寒图,香云姊姊不知,以为是废纸丢了,五郎睡晌午觉醒来不见,便伤心不已。”
他一进来,崔珣便不敢哭出声了,坐床沿边上偷偷抹泪。
崔瑄沉吟。
阿珣思念他这个长兄,特来府上小住几日,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自然要照顾好弟弟。
“阿珣。”
长兄唤他,崔珣不敢不应,抹着泪起身相迎,“阿兄...”
谁料严肃的长兄并未如往常一样制止他哭泣,而是缓声哄道:“莫再哭了,阿兄这就再买一盒回来。”
“可,可,香云说店打烊了。”崔珣仍有些委屈,那可是他填了半下午的颜色。
“可是巷尾那家?”
崔珣点点头。
“阿兄刚刚路过,没打烊。”他依旧不习惯哄孩子,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婢子在廊下行礼相送。
崔瑄淡淡瞥一眼偷懒扯谎的香云,对方已是抖如筛糠:“奴婢,奴婢是看这会都关坊门了......”
“明日自回国公府领罚,不必再过来了。”崔瑄淡声。
......
被冬夜的冷风一吹,推开沈记的门,一股甜香气袭来,竟有暖春之感。
若是寻常,也不至于这般香?
很快崔瑄就知道今日为何这么香了。
沈朝盈端着一盘刚炸好的梅花酥出来,二人对上眼神,都是一愣。
沈朝盈手里端着东西,不好行礼,便颔首示意,“郎君吃些什么?”
崔瑄自挑了个位置坐下,道:“却不为了吃,女郎的消寒图可还有?”
没想到严肃板正的长安令,竟然也有这么风雅可爱的小爱好?
崔瑄被她打量得不好意思,无奈解释:“家中幼弟喜爱。”
原来如此,沈朝盈笑道:“买一盒子梅花酥,送一张。”想了想又补充,“郎君是老熟人了,可以直接送。”
这怎么好意思。
崔瑄闻着甜香味,又为腹中的馋虫找着了借口:“家里梅花酥确没吃完,如此,女郎看着上些吃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