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怎么整天无所事事的,一有空就往这里钻。”
行路书坊内,盛令辞手持书卷站在书架前仔细查阅,宽肩窄腰,背脊笔直,如松如竹,气质凛然。
他听见这话头也没抬,轻飘飘地又翻过一页书,“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能有什么事?”
盛令辞不外出作战时,只在京城领个闲职,平日里无需去衙门点卯,闲人一个。
“你天天手不释卷,怎么,打算弃武从文,考个状元?”调侃他的人正是王静思口中所说,屡破奇案的京兆尹,管不平。
在京城专管不平事,任何人犯了法都不会手下留情,因此人送诨号“无情大人”。
他之所以敢不管不顾京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主要是有两大靠山。
明面上的自然是当今陛下,在三年前破了粮仓爆炸案,从此深受陛下看中,特赐尚方宝剑,拥有越级审理,先斩后奏的特权。
暗处靠山则是面前这位长年不在京的武定侯世子。
当年盛令辞在外出征时偶然救下管不平,经过几轮交谈后发现他博闻强识,涉猎广泛,连苍云九州等游牧部落的小众语言文字都能认识一二,便向陛下举荐。
管不平从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从九品司务做起,短短六年高升至从三品京兆尹,升迁速度令人咋舌。
“托你查的事有眉目么?”盛令辞翻完一本书,又迅速拿起另一本。
“哪有这么简单。”管不怕嗐了一声,手里摆弄着一盆花草:“苍云九州的文字本就晦涩难懂,再加上他们是迁徙的游牧部族,记载文字的书籍难寻,更别说你要找的是个偏方。”
他两手一摊,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模样:“要不你自己查。反正春山楼和行路书坊都有你的一份,收集到的消息你随时能查阅。”
这两个产业平日都是管不平在经营,盛令辞只出了初始资金,当初他只是为了帮助管不平查案用,没想到最后成了如常规模。
春山楼不但能收集各种消息,更是成了日进斗金的香饽饽,至于书坊则是为了储备各种资料所设。
盛令辞因为长年在外领兵,很少过问,连两家的管事都不知道他们还有这样一位东家。
“尽快。”盛令辞把书放回原位,“或许你可以派人去苍云九州找人打听。”
“拜托,那可是苍云九州,镇南王的地盘!”管不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只苍蝇飞进去,都得按个脚印留痕,我看你是太闲想打仗了。”
苍云九州这个地方非常特殊,是唯一一个拥有绝对兵权的藩王,他们遵守大陵律法,但可以自行决定封地内官员任命,征收赋税,招兵买马。
按理说这是帝王大患,必须除之。
然而他们保持着一个非常微妙的规模,所征税,所拥兵不足以撼动大陵国本,每年还按时上供战马,银钱等以表忠心。
大陵皇帝能随时派遣任何一名官员去调查监督,他们每一任镇南王的世子都会来京城接受皇恩,说白了就是质子。
在得到皇室认可并鉴定后才会返回封地,世袭爵位。
简单来说便是皇帝不同意世子继位,那便只能换人。而皇帝同意的世子,自然是经过重重考核,毫无异心的下一任镇南王。
换言之,只有皇家支持的人,才能登上镇南王之位。
“是我着急了。”盛令辞闭上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预示洛回雪死亡的梦境困扰他数十日夜不能寐,甚至重病一场,忘记苍云九州的特殊性,一心只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三次梦境,三次有关未来的提示。
他被用错的药导致身体愈发羸弱。
洛以鸣弃文从军。
洛回雪死亡。
梦里仅仅只是听到她的死讯,他痛苦得直接醒过来。
盛令辞在病中想得最多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如何能避免洛回雪的死亡。
经过一番缜密分析,盛令辞决定从两方面入手,其一是查药方。
他分析母亲后面一定还有其他人,不然她一个长年不出门的深闺妇人是从何而知这个偏方,连他调查这么久都没有眉目。
也不可能是父亲。
若是他想要自己性命,何须这样麻烦。
战场上刀剑无眼,稍有不慎便会丧命,想要制造一个意外简直易如反掌。
盛令辞不相信自己的亲生父母会害自己,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他更愿意猜测是有其他人故意误导母亲。
另一方面则是吉胜,他已然察觉自己的贴身小厮是被人安插的探子。
他眼眸半眯,透着一丝狠厉的冷光。
等查出来幕后主使,他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对了,吉祥怎么样?”
盛令辞让管不平把人接到行路书房安顿,慈恩寺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他也怕有人发现吉祥没死会再次下手。
“只能说还活着……”管不平叹了口气,他从前与吉祥关系不错,看见昔日熟人如今被折磨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
盛令辞问:“他还是不肯见人?”
管不平看了眼阁楼上方,没什么情绪嗯了声。
盛令辞收回了踏入二楼楼梯的脚,瞥了眼旁边的漏刻,转身往外走。
“哎,你就走?明天还来吗?”管不平拍了拍沾在手上的泥巴,看着自己满意的杰作点点头。
“有空就来。”盛令辞没回头。
他在这里是为了等洛回雪,只可惜这段时间她再也没出现过。
盛令辞五指攥拢,指尖陷入掌心。
自己那日果真过分了。
她在躲他。
洛回雪不出门确实有几分躲着盛令辞的意思,她实在是没脸面对他。
想想自己当日的一举一动都觉得害臊,她甚至连书坊都不敢再去,生怕撞见盛令辞徒生尴尬。
但心里又惦记他的病。
她试图向洛以鸣打听,结果发现他除了知道盛令辞生病外再没有别的消息。
武定侯鼎盛之家,以洛家在京都的地位确实搭不上话,何况还是世子抱恙这等隐秘的事。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时隔多日不见的顾流风再一次登门。
他进小院时左顾右盼,没看见洛以鸣后神色轻松不少。
“雪儿,五日后是我爹的生辰,你可别忘记。”顾流风坐在洛回雪旁边调侃道:“我娘还问我这段时日怎么没去府上看她?”
洛回雪正收尾最后的绣样,闻言停下绣针:“忘不了。替我跟顾夫人赔个罪,让她别恼我。这段时日我都在忙这个。等寿宴过后,我一定负荆请罪。”
“她哪里舍得让你负荆请罪?”顾流风笑着打趣她。
他起身走到洛回雪身后俯视这面千里江山屏风,称赞道:“气势磅礴,栩栩如生,我爹一定喜欢!”
洛回雪听后扯了个淡笑:“喜欢就好。”
顾流风从怀里拿出一个檀木嵌云母雕花首饰盒,放在旁边的红木案几上:“雪儿,这是奇宝阁新出的簪子样式,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洛回雪放下针线,拿起木盒打开,靛蓝色绒布上放了一支镶珍珠芙蓉赤金簪,珍珠个个圆润饱满,有暗光流动,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喜欢的。”洛回雪嘴上说喜欢,眼神却平静,她垂眸遮住毫无波澜的目光,心领神会道:“寿宴那日我会戴上。”
顾流风笑意更重,他盯着洛回雪头上的古朴的木簪开玩笑道:“你是该好好打扮,整日里都穿得这样素净,简直浪费倾城之姿。再者,弄得我娘总觉得我亏待你似的。”
他最后半句话说着无心,听着有意。
洛回雪心里一凉,他今日过来做样子的成分居多,而且他大概忘了,她这几年之所以朴素着装乃是因为在孝期。
顾流风又拉着洛回雪了两句有的没的,两人对上次的不欢而散闭口不提,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事实上这段时间,顾流风是故意晾着洛回雪。
上次她没有站在自己这边,任洛以鸣这个小辈奚落自己,实在是心中恼火。
今日他来的目的之一也是探探洛回雪的态度,发现她一如往常地听自己的话,心里的火顿时消了不少。
在顾流风心里,洛回雪应该无条件向着他,帮衬他。
一盏茶的工夫,顾流风再无话可说,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临走前他跟洛回雪炫耀:“还记得盛令辞盛世子吗?”
洛回雪眉心一跳,装作不经意道:“记得,在画舫见过,怎么了?”
她下意识隐瞒自己与盛令辞多次偶遇的事实。
“上元灯节那夜他不是帮了咱们一次么?这次我爹做整寿,我给武定侯府递了帖子,你猜怎么着?”
顾流风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那边竟然接了贴,还说到时候会赴宴。”
洛回雪的手重新拾起银针,淡淡道:“是吗?”
顾流风没察觉到洛回雪情绪起伏,自顾自道:“那可是武定侯府!”
若是能搭上盛令辞这条线,他以后的仕途定然会一帆风顺。
“雪儿,到时候咱们要好好谢谢人家。”顾流风眼里兴奋异常。
洛回雪随口附和了一句:“听你的。”
顾流风告辞离开。
等人走远了,洛回雪对着绣绷出神。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顾流风变得没什么话可聊。
到底是她变了,还是他变了。
转念间又想到顾流风提到盛令辞的名字,那日,他也会去吗?
*
五日功夫一晃而过,洛回雪令人将绣好的《群山图》嵌入屏风,早早放上马车。
清晨天不亮,流丹扶她起来梳妆打扮。
今天为了配顾流风送到簪子,她特意梳了个繁复的“涵烟芙蓉髻”,珍珠赤金簪斜插入鬓,无需多余点缀已然熠熠生辉,容光照月,整个屋子都亮堂许多。
洛回雪穿戴好后流丹眼前一亮,“小姐好久没有这么精心打扮了,再配身石榴红的衣裳,今日定会艳压群芳。”
她对自己小姐的倾城容貌信心十足。
洛回雪在镜中与流丹对视,微微笑道:“我不是今日的主角,挑身素净不招眼的衣裳,不失礼便好。”
流丹眼里有明显的失望。
半个时辰后,洛回雪带洛以鸣出门贺寿。
顾府今日门庭若市,大门口呜呜泱泱停了一排马车,还有络绎不绝的车队从四面八方赶来。
洛回雪坐在马车里听见外面熙熙攘攘一片热闹声,暗叹顾府家大业大。
听说王尚书近日身体接连抱恙,有风声说准备告老还乡,顾父作为户部二把手,是接替尚书之位的人选之一。
难怪今天来的人多如牛毛,贺寿是假,探听消息是真。
马车忽然急停,洛回雪身体前倾,幸好流丹眼疾手快扶住他。
“什么人在外面,”流丹没好气道:“怎么不看路?”
洛以鸣率先打开车门钻出去,下一刻惊喜的声音响起:“盛大哥!”
洛回雪闻言心猛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