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石季龙再诏群臣议于东堂,道:“朕欲以纯灰三斛自涤其肠,为何专生恶子,年逾二十辄要杀父!今齐公世方十岁,比其二十,朕已老矣。”
乃与张举、李农定议,令公卿上书请立齐公世为太子。
大司农曹莫不肯署名,石季龙使张豺问其故,曹莫顿首道:“天下重器,不宜立少,故不敢署。”
石季龙闻言道:“曹莫,朕之忠臣,然始终未达朕意啊,张举、李农皆知朕意之臣,令其谕之。”
张豺领命。
是年,石季龙遂立齐公世为太子,以刘昭仪为后。
石季龙以石世为太子,信心满满可安享晚年而传位,不想这一年的冬日便多番疾病缠身。想也知道,人非草木,他痛失爱子秦公韬,再杀太子宣满门,纵是一时之气,事后想之焉不伤身?他素日以龙腾卫重兵守护,自这两年身体状况愈下后,越发疑心深重,加重寝宫防守,寻常王公大臣皆难清楚知晓其身体状况,便是对着王后刘长嫣,医官们亦是讳莫如深。
医官们越是讳莫如深,刘长嫣越发猜测,石季龙恐是大限将至了。
病人最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石季龙恋战权位日久,而今尚未统一四海君临天下,岂会甘心病死卧榻,他在觉察身子愈发力不从心后,即令人去请佛图澄来与他秘卜延年益寿之法。
这一日也是巧了,佛图澄作息一贯规律,夜中讲经也不过子时,这一夜他与释道安等弟子、法和与法重等徒子徒孙讲经至子时三刻,待释道安欲劝他早些歇息时,他忽道:“吾大限已至。”
话毕,便没了气息,如佛陀一般静寂坐化而去,享年一百一十七岁。
石季龙闻讯,沉默良久。直至岁末,他忽然下令开始筹备称帝事宜,刘长嫣十分笃定,他已是命不久矣,奈何幼子年少,待石季龙一去,她母子危矣,只得苦心筹谋。
石季龙在病危之时一心圆着自己的皇帝梦,于天下大势早已无力逆转。除腹背有燕国崛起之忧,江左也在这一年欲趁他病弱再兴北伐。
早在永和元年,晋室大臣庾翼病逝,临死前他欲让自己的儿子庾爰之接掌荆州。时康帝大丧,新即位的穆帝尚且年幼,侍中何充为辅政大臣,何充以为荆楚之地乃江左西藩门户,所任得才方可平定中原,所任非人则国家社稷可忧,庾爰之一白面少年恐难当大任,他力主令文武兼备才略过人的徐州刺史桓温担任荆州刺史一职,持节都督六州诸军事。至此,桓温取代庾氏家族控制长江上游兵权,谯国桓氏成为继琅琊王氏、颍川庾氏后崛起的又一个门阀世家。
此时的蜀地成国在经过几番内乱后已改国号为汉国,现任国主李势奢侈荒淫,大肆杀伐,国力衰弱,出镇荆州的桓温遂决定伐蜀。
永和二年,桓温率兵西进,深入蜀地。
永和三年,兵至成都城下,曾统治蜀地一时的成汉政权就此灭亡。
永和四年,晋室封赏平蜀之功,欲封桓温为豫章郡公,朝议恐其步步作大,日后难以控制,最终封其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临贺郡公,并令扬州刺史殷浩参决朝政,对其牵制。
桓温对此深为不满,但因熟知殷浩为人,知其难有作为,故未将其放在眼中。平蜀之后,他治下有八州之地,可自行招募军卒,逐渐自成一地统治,隐有不臣之心,晋室对其已难控制,只表面相安。在养精蓄锐以后,桓温将锋芒直指石赵,请求北伐,晋室虽一直未作回复,桓温却已将石赵视为囊中之物。
次年正月,石季龙下诏,正式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太宁,进爵诸子为王。
也在这一年,石赵再次爆发内乱。
石季龙称帝大赦天下,故东宫高力万馀人因太子宣之事,遇赦不赦,一行人谪戍凉州途中行至雍城,不在赦例已是人心躁动,又逢雍州刺史张茂在遣送途中夺众人之马,使众人步推鹿车,致粮戍所。
梁犊看返回邺宫无望,又因众心之怨,索性与亲信颉独鹿筹谋起兵,众人闻之,皆踊跃大呼。梁犊乃用晋室之号,自称晋征东大将军,率众攻拔下辨,石赵安西将军刘宁自安定击之,为梁犊所败。
高力皆多力善射,一当十余人,虽无兵甲,仅掠民斧便可攻战若神,所向崩溃。一路攻袭而来,戍卒皆随之,攻陷郡县,杀长吏,长驱向东,至长安已有十万众。乐平王苞率精锐拒之,一战而败。梁犊遂东出潼关,进逼洛阳。
消息传到邺城时,举朝大骇。
刘长嫣深思,纵使石季龙父子不得人心,梁犊的起义也绝不会如此势如狂风颇竹,这其后必是得到了她八王兄刘阐的暗地支持。这些年,刘阐一直游走于关中,联络匈奴旧部,梁犊此次起义如此规模,绝不是偶然。
石季龙接到前线战报,即以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统卫军将军张贺度等率步骑十万讨之,新安一战,李农等大败,战于洛阳,又败,退守成皋。
梁犊遂东进荥阳、陈留诸郡,石季龙大惧,以燕王斌为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统冠军大将军姚弋仲、车骑将军蒲洪、武兴公石闵等共讨之。
姚弋仲率领其众八千余人至邺城,求见石季龙。石季龙重病,未见,命人引姚弋仲入领军省,赐以御食。姚弋仲怒,不食,道:“陛下召我来击贼,当面见授与方略,我岂是来吃饭的?且陛下不见我,我怎么知道陛下是死是活?”
石季龙只能撑着病体起身接见他,姚弋仲请他坐下对他道:“儿子死了,能不愁吗?愁归愁,又何苦动气生病呢?如果儿幼时不择善人教之,长大自然为逆,既然为逆而诛之,又何须再发愁!且汝久病,所立儿幼,汝若不愈,天下必乱。当先忧此是真,何必去忧贼!梁犊等穷困思归,相聚为盗,所过残暴,何能至邺城?自有老羌为汝一举了之!”
姚弋仲性情狷直,人无贵贱皆“汝”来“汝”去,石季龙亦不责之,授其使持节、侍中、征西大将军,并赐以铠马。
姚弋仲道:“汝看老羌堪破贼否?”乃披铠跨马于庭中,策马南驰,不辞而出。遂与燕公斌等击梁犊于荥阳,大破之,斩梁犊首而还,讨其余党,尽灭之。
石季龙当即下诏,命姚弋仲可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进封西平郡公,以蒲洪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进封略阳郡公。
战胜文书一道道入宫廷,刘长嫣倚在金光殿的玉床上,颓然无声。
信婉端着一盏羹食上前,“公主,您已经数日未进食了,吃一些吧。”
刘长嫣叹口气,摇了摇头,“去诏张豺进宫吧!”
石季龙的身子就在这两个月了,梁犊这些人已经折了进去,她必要把握住时机,在石季龙诸子和大将皆领兵在外的这段时间内,保世儿继位无忧。
三月,燕王斌携梁犊首级返邺呈报战果,石季龙大悦。
四月,石季龙病重,下诏以彭城王遵为大将军,镇关右,燕王斌为丞相,录尚书事,张豺为镇卫大将军、领军将军、吏部尚书,并受遗诏辅政。
他在下完这道诏书后便不省人事,时石季龙诸子握有军权者,唯燕王斌近在襄国,同奉命辅政的彭城王遵正自幽州赶回邺城途中。刘长嫣纵非老辣政客,也知不能令此二人作大,危及石世,她即以皇后之宝下诏肃严宫闱,移石季龙銮舆至金光殿修养,日日衣不解带,侍奉在侧,张豺趁机以辅政之权命其弟张雄领龙腾大将军之职,掌握宫闱戍守。
燕王斌仰仗军功,平日不听政事,心觉他日刘长嫣母子必仰仗他多矣,纵有张豺掣肘亦不足为惧,便终日沉迷酒色醉心围猎,饶是此时正值石季龙重病,也不曾收敛,臣下屡番劝告,只作未闻。这日他返回邺城入宫侍疾,竟一身酒气而来,于金光殿外与宫人戏笑。
此等把柄送入手中,刘长嫣怎能放过?她即以石季龙之宝矫诏称燕王斌无忠孝之心,将其免官归第,并使张雄遣龙腾五百人守之。
前有信婉受辱在前,她定不会放过石斌!
未几,彭城王遵自幽州还邺城。彭城王遵纵非十分贤孝,却有文德之名,刘长嫣可因过而囚燕王斌,却不能无故削彭城王遵之权。如今石季龙有疾,同时对二王下手,必会使朝臣起疑。
夜间,石季龙病中醒来时曾两次问及彭城王遵是否至邺,内侍皆搪塞之。亲王入宫不可久不面圣,倘使彭城王遵久留邺城,其有辅政之权,又可出入内宫,前番刘长嫣矫诏之事必不能隐瞒,多年经营尽皆毁于一旦。
张豺思虑再三,入宫进言刘长嫣下诏安抚彭城王遵,今既不能除之,不妨以边防安危之由,遣其远驻幽州,配以禁军以安其心。
刘长嫣道:“幽州远险,今若予其禁军,岂非赠敌刀兵,他日危及太子?”
张豺道:“不过缓兵之计,待邺中安定,再诏其遵陛下遗命入朝辅政,设法削其权,后事徐徐图之。”
想到石遵心性优柔,并无作乱胆色,刘长嫣准之,次日即以石季龙之命配彭城王遵禁兵三万,遣之驻守幽州。
彭城王遵接诏后,深感此时君父病危,国家蒙难,遂入宫参拜,言必不负所望,坚守北境,涕泣而去。
是日,石季龙疾缓醒转,问:“彭城王遵至否?”
左右皆刘长嫣殿中亲信,对曰:“去已久矣。”
石季龙叹息,“恨不曾见之!”
他扶着内侍之手起身,前往西阁,左右不能阻,忙前往东宫请刘长嫣。
石季龙至西阁小歇,随侍龙腾中郎见其醒转,二百于人列拜于前。
石季龙一觉沉睡至今,不知宫中将要变天,道:“尔等有何求?”
为首者道:“圣体不安,陛下宜令燕王入宿卫,典兵马。”
又或言:“国赖长君,乞请以燕王为皇太子。”
石季龙疲惫涣散的双眼渐渐聚焦,凝视座下中将,心内始起疑,待返至金光殿,他问左右侍者:“燕王可在宫中侍疾?速速召来!”
左右内侍相顾,道:“燕王酒病,不能入。”
石季龙拍案,“速速持辇迎之,当付玺授。”
左右不动,对其所言竟无一人行者。
殿中珠帘次第被人打开,珠光摇曳中一美人逆光而来,乌髻堆云,眉目倾城,卓然傲立于前,举手投足间皆是不可言说的高贵端庄,她冷声问:“陛下欲寻燕王何事?”
十八载光阴过去,她早已不是那个惊慌不安,便是吓得生病也要对他笑脸相迎的小公主了。
石季龙望着她那张如故人再生的容颜和气魄,昏眩倒地。
迷梦中,他梦呓不止。诉说着那年羯族幼子与叔父行贩洛阳,途中离散,流落街头,洛阳城中美丽善良的羊娘子及时救顾,予其衣食。而那一年朝中政变,无辜的羊娘子被卷入其中,嫁与一个痴傻皇帝为后。永嘉之乱,洛阳围困,他晚去一步,令羊娘子为人所掳,至此追悔半生。他一夜絮絮言说,道尽这许多年里对羊娘子所有的觊觎、不甘和追慕……
刘长嫣在他榻边坐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时分,布满血丝的双目溢满冷厉和森寒,她起身,取出天子之宝重重盖在早已拟好的一道道诏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