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可是把我刚才说的话都听到了?我面色一窘,匆匆推开人群就要走。与他擦肩而过时,微微相撞,他身子仿佛颤动了一下,以手捂住了异样跳跃的胸口。
回去时,我一直惦想着他的目光。猜不透,分析不透,他那双兜着夜风的深沉眼睛望向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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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时,天黑云深,一轮玄月初上。本以为居住的客房早已烛火通明,可等待我的却是黑天摸地、空无一人的萧凉。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忙推开门,点上灯,才发现桌面的茶碗下压着一张信纸。原来,说要去见故人的苏太妃不辞而别了......哄我去游船赏景,不过是支开我的借口。
留信的内容很简单,字字恳切,道自己出此下策的无奈,怕与我一同会连累我,又祈求我原谅云云。
若真怕殃及我,真心为我考量,早该在我说一同来杭州时就大义拒绝,如今倒显得过河拆桥,虚与委蛇了。我艴然不悦,暗道不愧是宫斗好手啊。但所幸她还残存良知,给我留了些许银钱,能撑个十天八天。可若这几天寻不到刘清慰消息,又坐吃山空,还是免不了露宿街头、颠沛流离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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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日,我都早出晚归,去官吏驻事的府衙甚至宅邸打探刘清慰的踪迹,可惜寻亲之路远比我想象中艰难许多,总如海底捞针,一无所获。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之大,人海之渺茫,我之如蝼蚁。
来到杭州的第六日,我又挨个去了那些地方官员办事的机构。守门的士兵早对我眼熟了,见我如孤身一人如弱柳,不由得同情,格外热络地帮我留意着。但最近到访的人事里确实没有从京中来的或是姓刘的。
我从焦虑中强自镇定,既然是微服私访,就有很大可能改名换姓,甚至是乔装打扮,伪造身份吧。灵机一动,我准备亡羊补牢,既然守株待兔并不奏效,不如另谋法子,在人头攒动的人海中高举火把,让他能看见我。
沿着原路折返,心中还在推敲主意办法,不曾留意小巷旁桂花零落荡漾的暗香,亦不曾留意低空轻掠的王堂谢家燕与二三行人。
“这位——夫人,请留步。”一道清越低醇的声音从身后唤住我。
我循声回眸,发现那道声音主人竟是几日前在西湖旁有过一面之缘的非文公子。
转身的刹那,面纱因萧萧秋风而轻飏,无意间露出了半张素面朝天的脸。
非文大概是看清了我的模样,竟意外地怔了怔。我自知自己没有倾国之貌,而眼前的他以俊朗似谪仙来形容都不为过。他照镜子见惯了自己那张美到人神共愤的皮相,怕是不会轻易为我等中人之姿而痴然。
我无措地摸了摸脸,不禁怀疑是自己未施粉黛的样子吓到了他。
此刻,以面纱示人的我并不知,少年如何仅一个凝眸便从茫茫人海中认出了我的眼。更未觉察他见我青簪挽发,云鬟高耸,得出婚嫁的结论时,眼底稍纵即逝的失落。
“失礼了。”他移开眼,徐徐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这是给你的。”如此淡然不迫,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我的错觉。
我微愣,一时不明所以。
“那日老道士输了你,说好了他输了就得出船费。”
“那有劳了。”我朝着他微微颔首,以示感谢。若是放在以前,不必操心吃穿用度,那我必定会表现得蕙心纨质,不屑小营小利。可如今,身处举目无亲之地,身上又囊空如洗,再假意清高,就是不识时务了。
见我将钱袋利脆一收,他反倒有种意料之外的愕然。
“这是我应得的,你不也这么觉得吗?”我含笑,尽量磊落坦然:“不然,你也不会刻意替我讨要船费。”
“当然。”非文饶有趣味的勾唇。当天在我下船后,风流云散,唯有他叫住了道士,提醒其愿赌服输。或许吧,他自认并非什么锱铢必较、计较斤斤之人,只不过说一不二,追求言行若一罢了。“这本就是属于你的。”
于我而言,这船费究竟是谁掏腰包,并不重要。要紧的是,由他亲自给我。且不说,天涯海角沧海一粟,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幸运碰到。就只问一句,为何他愿意代劳,为何他愿意停留在此唤住我?或许是因为我帮他在老道士那儿一还一报,一雪前耻,他心生感激?又或许是知我棋艺尚可,对我生了钦羡景仰之情?反正,总不能是认为我在多管闲事,想找到我教训一顿吧?
“今日运气真好,遇到了你。”我掂了掂钱袋子的分量。
非文清冷疏朗的面容上隐隐染上很不符合气场、身份的薄红,不知是否又联想起了那日那句:“是你运气不好,遇到了我而已”。
“那天黄昏,夫人是在帮我出气吗?”他那双清湛深邃的眸子忽然深切盯着我。
我略慌怯地移开眼,不敢与之对视,避免被莫明的吸力牵引进深渊。
“很少有人替我出气。”他见我踟躇不语,又轻声说。
我终于抬眼看他,有些心疼道:“经常有人欺负你?”
他笑而不语,不置可否。亏我此刻还天真地认为他与幼时的我有同病相怜之处,殊不知他所指的“没人替他出气”,前情条件是因为压根没人敢欺负他。
城南小陌,白墙黛瓦,暗香丝缕,秋韵不输春姿。俊朗年轻的男子嘴角微微上翘,想要再一次确认:“所以,那天你真是在帮我出风头?”
我微红了脸,偏不想让他得到答案。唯有这样,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才不会那么快就遗忘我吧。
人真奇怪,就算知道我们萍水相逢,往后大概也是异轨殊途,但也会想成为对方心中稍微特殊的存在。
我掩饰起自己的心思,低头打开钱袋,只从中掏出了最小价值的碎银,“其他都还给你,船费根本用不着那么多。”
他怔了片刻,方收回钱袋,不作勉强。
该讲的都讲了,似乎再无话说。男女有别,又碍于礼教约束,我低眉,看落桂,看石板间的碧绿苔痕,就是不大好意思再望他。而他似乎也没有转身告辞的意思,依然静静地凝着我的眉眼。仿佛,每一寸每一寸的肌肤都被他细阅,灼得我发烫。
恰在此时,一顶轿撵缓缓出现在巷口。
——“非文公子,在这儿都能遇见你,还真是有缘呢。” 那武玉书小姐在侍女的搀扶下落了轿,迈着莲步走来,姿态端庄娉婷,欠了欠身子行礼。
彼时没有上苍视角的我并不晓,所谓“偶遇”,不过是她有意为之。这非文公子是何身份,她父亲早已郑重知会,并再三叮嘱她荣光满门在此一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身为武家嫡女,她心系氏族的兴衰荣辱;身为滚滚红尘中的信男善女,她当然也想觅得良缘真爱。眼前的男子,且不说地位身份,单论样貌气度才识,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天之骄子,气欲凌云,她心猿意马,暗许芳心,也属情理之中。
只是,非文公子莅临杭州以来,本城的其他权贵官绅也没有闲着,如饿虎扑食般,不是争着抢着盛情相邀非文公子下榻自家甲第,沾沾浩荡隆恩;就是在酒肆茶楼、戏园湖畔,给他们未出阁的女儿制造“巧遇”的机会。
如此二三次,非文公子大抵不胜其烦,开始神龙见尾不见首。武玉书此刻能赶过来邂逅,也着实花费了好大的心思力气。
武玉书本在远处就打量起了我,如临大敌般戒备起来。走近一看,见我是妇人打扮,挽着发髻,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位夫人是?”
“我的银钱忘了拿,这位公子好心赶来给我。” 我绵浅微笑。
武玉书小姐看向非文时,眸中少女情丝难掩。我亦不好意思再做打扰。才子佳人,良辰美景,我在反而碍她眼。何况,我还有要紧事要施行。于是不顾非文的反应,再次道了个谢,转身离去。
我承认,这个叫非文的年轻男人,貌若宋玉嵇康复现,会让人不由得多流连几眼。从那些江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对他极尽卑谄足恭来看,他的身份不单是上流贵族,还是贵族中的佼佼者。但这都跟我没有关系。毕竟我与他人连理交枝,从此有些人,有些事,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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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听到,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叫翠楼。这里施着朱绿彩画,廊庑环绕,水石花树甚美,瞽女唱着小说评话。酒肉觥筹,却也兼顾钱塘风雅。来此的食客大多是文人雅士、官员豪绅,若要在这里寻消问息,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除此之外,我之后还去了城东的清平楼、康乐楼,城南的浣溪居,城北的临江仙。
我在酒桌间编造了个极具噱头、令人向往的故事,把消息扩散。而这其中的真实意图,自然是为了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