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了整个伦敦,火车在清理完毕的铁轨上冒着风雪艰难前行,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起来,远处的山峦、田野和农庄都披上了银白色的绒毯。
佩妮拖着箱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艰难跟随在伊万斯夫人身旁。暌违四个月,她重新踏上科克沃斯的街道,呼啸的寒风将她的脸吹得通红,佩妮忽然发现,这个呆了十一年的小镇比自己记忆里美得多。
斑驳的石板路、屋前枯萎的花圃、熏得乌黑的烟囱口,此刻都覆盖上厚厚的雪,整个世界如同新生的婴儿,洁白无暇。街区两边有人家已经在门口挂起五颜六色的圣诞彩灯,在白雪的映衬下,闪耀着温暖的光芒。
“我得先声明一下,”伊万斯夫人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清了清嗓子,“家里现在可能有些乱……”
没等她说完,佩妮和莉莉已经前后冲进了家里,家中的一切一如既往地熟悉,佩妮没由来地眼眶发热。忽然,她欣喜地捂嘴尖叫了一声,飞奔到壁炉旁,新来的小圣诞树正安静地站立在那儿。
这棵圣诞树只有膝盖那么高,跟海格扛到礼堂那些巨型松树根本没法比,上面缠绕着的塑料星星和彩灯看上去也有些廉价。但佩妮和莉莉兴奋地围绕着它上上下下打量,像是看见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伊万斯夫人无奈地摇摇头,走到餐桌前将四散的账单全都拢在一起,指使伊万斯先生将莉莉和佩妮的皮箱拎进她们的卧室,然后去把壁炉燃起来。
忙碌间,夜幕降临了。餐桌上伊万斯先生不停地追问她们的学院生活,佩妮挑拣些有趣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将三人逗得咯咯直笑。特别是莉莉,她清脆的笑声伴随着金属刀叉碰撞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支圣诞交响曲。
佩妮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一副好口才,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一直到晚餐结束,后知后觉的疲乏与困意汹涌而来,在伊万斯夫人的勒令下,佩妮昏昏沉沉地与大家道了晚安,洗漱完毕一头扎进卧室。
床铺已经提前打理妥当,黑暗中,久违的熟悉气味包裹着佩妮,她闭眼躺在蓬松的蓝色波点枕头上,身体沉入柔软的被褥,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家人的交谈声。
原本习以为常的一切,现在竟让她感到如此心安,如此幸福。
半梦半醒间,佩妮的卧室门被轻轻推开。
“佩妮,今晚我可以跟你睡吗?”莉莉穿着单薄的棉质睡衣溜了进来,凑到床边对佩妮说。
“嗯——”佩妮闭着双眼不耐烦地嘟囔,扯了扯被子,莉莉悉悉索索地脱掉拖鞋钻进被窝。
迷迷糊糊地,佩妮感受到了莉莉身上的寒意,嫌弃地哼哼两声,胳膊却搂住了莉莉,热乎乎的身体像八爪鱼一样贴上她。
莉莉安心地蜷缩进她的怀抱,声音轻如呢喃:“晚安,佩佩。”
第二天,佩妮醒来后拉开窗帘,持续了两三日的暴风雪已经停了,对面雪白的屋顶反射着明亮寒冷的日光。佩妮从二楼往下望,伊万斯先生正用铁锹铲着屋前的积雪,早起的莉莉裹着棉袄,戴顶深色旧毛线帽,努力想帮上点忙,却因为穿得太厚,动作笨拙得像一只滚来滚去的小熊。
佩妮捂嘴“哧哧”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起床洗漱,穿好衣服下楼。
楼梯上,佩妮一眼就看见了摆在圣诞树下的两个深蓝色的盒子,脑袋快速地转了半圈,激动地一蹦三尺高,尖叫道:
“啊——”
她“噔噔噔”地跑下楼,飞快地蹿到壁炉边。
这时,一身寒气的莉莉也推门而入,她在地毯上跺掉鞋底的雪,摘下毛线帽,露出一双冻得通红的耳朵尖。
佩妮蹲在圣诞树边指指盒子,瞪着眼对着莉莉惊喜大叫:“礼物!”
“我们的礼物!”
“晚上再拆。”餐桌旁的伊万斯夫人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一本正经地说,“佩妮,你起晚了,早餐得自己热。”
一整天,佩妮整副心思都系在圣诞树下的礼物上面,甚至有些食不知味了。她和莉莉一直猜测着盒子里装着什么,佩妮觉得也许是书,或者是伊万斯夫人自己打的手工毛衣,前几年都是这样。
但她心中隐约又觉得今年有所不同,毕竟前几年的礼物可没有那么精致的包装。在这种忐忑的期待中,拆礼物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佩妮和莉莉将两只约一臂长的深蓝色方盒抱到收拾干净的餐桌上,对视一眼,佩妮深吸一口气。
“我数三下,我们一起拆。”
“三、二……一!”
话音刚落,佩妮已经三下五除二拆掉丝带,打开盒盖和束口袋的层层包装,一双做工优良、价值不菲的棕色羊皮靴映入眼帘。
“是鞋子!”莉莉开心大叫,“谢谢妈妈爸爸!”
佩妮却在巨大的惊喜中冷静下来,她认出了束口袋上印着的鹿头商标是伦敦一个传统皮鞋老牌,价格和它手工鞣制的鞋面一样出名,显然已经远超出了伊万斯家正常的消费范围。
佩妮有些受宠若惊了,抬头一脸疑问地看向伊万斯夫妇。
“实际上,”伊万斯先生清了清嗓子,“你们这份礼物,有一半来源于莉安的薪水!”
伊万斯先生握住伊万斯夫人的手,用宣布女王登基般的口吻大声说道,“她现在是达奇达拉工厂的一名会计师!成绩出色的不得了!人人都在说莉安·伊万斯一点儿也不像个新手,就连南边来的大老板也非常看好她……”
“闭嘴,奥尔温。”伊万斯夫人眼神如刀子一般扫过伊万斯先生,后者立刻闭上了滔滔不绝的嘴,但还是一脸傻笑。
伊万斯夫人用另一只手遮掩住自己红通通的脸颊:“……别让整个炭堡都听见你对我夸大其词的吹嘘。”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几乎将佩妮和莉莉砸晕了,她们并肩站在餐桌那头,呆愣地看着伊万斯夫人脸上露出罕见的羞赧神色。反应过来后,两人欢呼出声,蹦蹦跳跳地相互拥抱在一块儿。
佩妮激动到甚至有些热泪盈眶了:“我就知道您无论干什么,都会是最厉害的那个!太棒了,太棒了妈妈!”
莉莉拼命点头,佩妮趁热打铁道:“实际上,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们。”
佩妮走到五斗橱边,从墙上挂着的布包里掏出一叠牛皮纸,伊万斯夫妇好奇地看着她将桌上的鞋盒推到一边,然后将那叠牛皮纸慢慢地展开。
这是一幅由六张小牛皮纸拼接在一起的的炭笔风景画,非常大,几乎将整个餐桌都铺满了。上面的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从黑湖到主城堡,再到后山的魁地奇球场和禁林。
“佩妮……天哪!”莉莉目瞪口呆地说,“这是一整个霍格沃茨!”
“我想,爸爸妈妈一定很想知道霍格沃茨魔法学校长什么样。”佩妮的声音紧张得有些发紧,“所以我画了这张画。”
她指着俯瞰图一样的炭笔画,竭力用一种娓娓道来的声音介绍道。
“这里是黑湖,里面的巨乌贼经常会游出来晒太阳。这里是霍格沃茨大礼堂的入口,我和莉莉第一天就是穿过这个草地去礼堂分院的。旁边是四方院广场,上面的吊桥可以通往校医务室,我们住在对面的格兰芬多塔楼里。这座最高的塔楼是天文塔,旁边是一个很大的中央庭院。”
“这是时钟广场,顺着长廊走可以去猫头鹰棚屋,我平时就是在那里给妈妈寄信的。这后头还有温室和菜园。”
“从分岔路口往西走是海格的小木屋,我们提到过的,霍格沃茨的猎场看守,巨人先生海格。他还负责看管这片禁林,就是我涂黑的这块儿,里面据说有人马和独角兽,还有很可怕的邪恶巨蛛……”
伊万斯先生的眼神紧紧跟随着佩妮所指的地方,不断地点头。
“原来霍格沃茨是这个样子的,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能亲眼见到,那该有多震撼啊。”
“城堡和塔楼,”伊万斯夫人赞叹,“我不敢相信你们居然在这种地方上学……天哪,这么一大片湖和树林,看上去简直就像贵族上的公学。”
莉莉飞快地说:“可比那好得多!”
佩妮闻言笑了一下,她看着这幅倾注了许多心血的画,心中无端多了些感触。她花了整整四个月才断断续续完成这个作品,可无论她如何修改细化,看上去还是那么粗糙拙劣。只有真正踏上那片土地,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古老神秘的传说。
她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去霍格沃茨,又在如愿以偿后想要转头离开,佩妮以为自己对霍格沃茨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复杂,甚至一度恨上它。而如今,佩妮在科克沃斯再一次看见霍格沃茨鳞次栉比的尖塔,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讨厌那个地方,她只是在那里过得太孤独,太痛苦。
好在奥雷留斯的话让她重燃起一丝希望。佩妮的目光凝注在牛皮纸的炭笔笔触上,她还有时间,她一定能够在霍格沃茨学会魔法,关键就在于不要气馁,不要放弃……
“嗯,我也有礼物要送给爸爸妈妈,虽然可能比不上佩妮的……”莉莉有些羞涩地笑,佩妮猛地回过神,看见她手中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束花。
小小的花苞洁白如雪,翠绿欲滴的嫩芽根根竖起,透露出春意和无限生机。
一束普通的雪滴花,佩妮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揶揄地说,“这该不会是直接从海格屋后的山坡上摘的吧。”
谁知莉莉兴奋地点头:“没错,我问过海格了,他帮我挑了长得最健壮的一簇!”
佩妮失笑,委婉道:“莉莉,你的礼物是不是太……”没等说完,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一片寂静中,佩妮顺着伊万斯夫妇的目光望去,只见莉莉手中的雪滴花,正在悄然绽放。
在不懂魔法的人看来,魔法就像一个神迹。
洁白纯净、薄如蝉翼的花瓣向外缓缓舒展打开,显露出淡黄色的花蕊,花瓣旋转、颤动着,细碎晶莹的雪花从瓣尖滴落,就像精灵在雪中跳舞,每一滴都仿佛是冰冷的雪花被赋予生命,轻盈地跳跃、翻滚,划出闪耀的下垂线,然后消散在嫩叶里面。
伊万斯夫人使劲探过上身,伸手接过莉莉手中那束拥有生命一般的雪滴花,久久凝视着那些下落的雪滴,用一种轻柔甚至有些梦幻的声音说道:“这太美了是不是,奥尔温?”
“就像……就像……”伊万斯先生试图想出恰当的比喻,最后归于一个微笑,“就像一场梦境。”
花瓣上如丝如线落下的雪滴散发着莹莹的微光,温柔地抚摸这对中年夫妇的脸颊,将岁月的痕迹轻轻拂去,生活重担带来的那些急躁、困窘、无奈,此刻都被眼前的光芒所融化,她们仿佛执手置身于茫茫雪地中,内心一片宁静安然。
然而,这份宁静被佩妮急促地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