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台熠被宁窈连拉带拖着,走进了她的小院,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意将他包裹住。
宁窈住的小院不算裴家最奢华的院落。
甚至在几位裴家姑娘里的院子里,数她的院子最狭窄逼仄。
但宁窈就是有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好的本事。
她将这小院拾掇得整齐又干净。
一进院便是一处花圃,养着腊梅、常青树和常青灌木丛,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束火红盛放的芍药花。
屋外三九寒冬,漫天霜雪,屋内却暖意融融,仿佛春日从未离开过。
他来得有些晚了,屋里四角已点上灯,饭菜也都烧好,正在厨房大铁锅里热着。
宁窈将“裴吉”安顿正堂,便又跑去厨房帮姆妈端菜。
“他就是那侍卫吧?”姆妈一把将她拉住,神秘兮兮地问她。
“啊?什么侍卫……”宁窈端着食盘,低头跟姆妈充傻。
姆妈可是过来人,她冲外努了努嘴,道:“就外头那个,可是你说的,什么侍卫?”
宁窈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他啊……他就是我一朋友。之前不是说好了么,要请他来家里吃年饭的。他之前帮过我们好几次,一直没谢过人家。他家也不在京城,过年没处去,我就想着,叫上他一起。”
姆妈听着宁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解,直笑,端起砧板上的红烧肉,道:“那小伙子,我瞧着……”
宁窈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聚精会神地仔细听姆妈对“裴吉”的评价。
“我瞧着,不错。”姆妈说,“样貌挺俊的,正派人的长相。他还是个练家子吧?身板也不错,看着挺扎实。”
“姆妈,”宁窈脸更红了,“你别笑话我啦。”
姆妈说:“男人得挑身板子结实的,你成了亲就知道。”
宁窈和姆妈在厨房里忙活,裴台熠跟宁晓两人在正堂的八仙桌前大眼瞪小眼。
宁晓虽认得裴台熠,还吃过他买的糖。
但毕竟跟他还不熟,有点怕他。
裴台熠对宁晓这个白毛小丫头倒也无所谓。
就当是宁窈的小妹。
但宁晓一双黑黢黢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叫他有些不自在。
他便开口打破僵局,道:“不记得我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这么大的点的豆芽菜。
什么时候不是小时候。
宁晓眨巴眨巴眼,见姐姐还没从厨房里出来,便问裴台熠:“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裴台熠闻言,扬了扬眉。
还挺人小鬼大的。
他从不耻于表露心境,并且认为心口不一的人是懦弱之人。
所以他并不否认宁晓的猜测,淡色的嘴角勾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反问道:“怎么,不让?”
宁晓平日除了姆妈和姐姐,连说话的人都没几个。
哪儿比得过裴台熠心机深重。
她立刻被带了进裴台熠挖的坑里。
全然忘记是自己在问裴台熠,而不是她被裴台熠盘问。
宁晓很努力地思索片刻,鼓起腮帮子,说:“那你要对我姐姐很好才行,我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这不是废话?
谁不希望别人能对自己所爱之人好。
但是许多事可不是心眼好,就有好报。
若缺乏相应的能力和手腕,越心好反倒容易遭人利用,酿成苦果。
裴台熠今日心情不算太坏,接着反问:“我就欺负你姐姐了,你想拿我怎么样?”
宁晓哪里想到裴台熠竟然会这么说。
她愣了愣,然后信以为真,脸涨得通红,然后像只小狮子似的用脑袋冲裴台熠撞过去。
“不许欺负我姐姐!”
可惜她个儿矮,才到裴台熠的膝盖。
裴台熠轻飘飘伸出一根手指,就直接戳她脑门上,叫她进退不得。
宁晓急得满脸通红,愤愤道:“你是个坏人。”
“今日你说了这么多句,这句总算是说对了。”裴台熠似笑非笑,“道若是你真不想你姐姐被人欺负,你就要自己有本事。”
宁晓停了下来,瞪着圆润的眼睛,若有所思。
“开饭了开饭了。”这时姆妈和宁窈从厨房出来,端着热腾腾的饭餐。
“姐姐!”宁晓嘴巴一瘪,扑进宁窈的怀里,指着裴台熠道:“他欺负我。”
裴台熠:“……”
行。
他还小看这小妮子了。
还以为是个傻的,结果鬼精鬼精。
知道自己治不了他,就搬能治得了他的人。
宁窈当宁晓是童言无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洗手吃饭。”
一张八仙桌坐满了人,家中的小侍女们也都一起上桌。起初几位婢女因为裴台熠在,放不开,但真吃起来后,也就把她们伟大的裴大人给忘记了。
太香了。
吃饭时,姆妈拉着裴台熠说起家常:“小裴啊,你家有几个口人,每个月多少俸禄?”宁窈又闹了个大红脸,道:“姆妈。”
裴台熠也不恼。姆妈问什么便答什么。他每月的俸禄还真没个数,经他手的钱是花不完的。他便按照九幽司的工种,给自己胡乱按了个数目。
姆妈听了直咋舌,道:“原来在九幽司做事这么赚钱呢。”
裴台熠道:“毕竟搜刮的是民脂民膏。”
姆妈道:“话也不能这么讲。九幽司杀了不少贪官,那些人就该杀。”
宁窈有些意外“裴吉”每个月俸禄这么高。
她怕“裴吉”是在跟姆妈说假话讨姆妈欢心,便趁姆妈转身添饭时小声说:“我姆妈不看重钱的,她看人的品性。”
裴台熠筷尖戳了一块炙烤牛腩。
心道,那还不如看钱。
每年年夜饭,包饺子和炸肉圆是宁家的重头戏。
以前父母在时,他们一家人每年都会一起做。
她爹爹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娘亲是名门闺秀第一医女,但只要到了这天。他爹爹就会脱下厚重的铠甲,换上绣花小围裙,陪着她娘亲洗手作羹。
她还记得有一年,她本来在外面堆雪人,忽然觉得冷了,从外面跑进屋,就看见娘亲和爹爹在窗下一边包饺子,一边说悄悄话,正说到好笑的地方,娘亲笑了起来,爹爹便低头亲她。娘亲被亲后看到她在门口,忙红着脸推了推爹爹,说:“孩子在呢。”
她那时也不懂事,飞快地朝爹爹和娘亲奔了过去,直叫嚷着:“我也要亲亲我要亲亲。”
于是娘亲和爹爹便一起将她抱起来,一人亲她一边的脸。
这一幕成了宁窈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最具体的幻想。
“没别的围裙了,”宁窈翻找了一圈,没找到素色的围裙,只得递给“裴吉”一身绣花带荷叶边围裙,还是跟宁晓的款式相同。
“裴吉”接了过去,也没说什么,就将围裙系上了。
姆妈端来肉馅和面团,宁窈熟练地用筷子将面团分成小块,“饺子和肉丸要现做才好吃。裴吉哥哥,你以前包过饺子吗?”
裴台熠还真弄不明白这玩意儿。
宁窈见裴台熠拿面皮的动作生疏又笨拙,噗嗤一笑,故意挤兑他道:“你去跟小晓坐一桌。”
裴台熠睨了宁晓一眼。
宁晓包的还真比他整齐。
宁晓有些得意,故意将自己包好的饺子,放在裴台熠失败的丑饺子旁。裴台熠磨了磨牙。
宁窈见裴台熠又包破了一个,便放下自己手中的面团,教他:“不能放这么多馅儿,会捏破的。你看我的,”
她的手指擦过了他的手背。
他们的手上全是微湿黏腻的面糊。
当宁窈的手指滑在他指上时,叫他分不清那甩不掉的黏腻的触感,究竟未干的面糊,还是宁窈柔软指尖的触感。
她叫他看她的手法。
但他的眼睛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她的侧脸被暖橘色的灯照着。
面颊白如暖玉,几乎能看到光洁前额上一圈细细的金色胎毛。
纤长的睫毛随着她说话声轻轻颤,每一抖动,就洒落下一层细碎的金光。她的手指仿佛会法术,让无形的面皮乖巧听话,任她捏圆了又搓瘪。
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元宝,诞生在他的手里。
裴台熠有些愣神,仍不知道怎么就包好了。
“这个是你包的,到时候你吃这个。”宁窈又拿来了筷子,在给他的这只饺子上做了标记。
“我也要我也要。”宁晓叫了起来。
“好,小晓也有。”
于是宁晓用筷子分别沾了青色的酸梅枝,和红色的腊梅枝。“点红点的饺子是小晓的,点绿色小点的是‘裴吉’哥哥的。”
饺子下锅煮,多余出来的馅料加入藕丁、荸荠,团成肉丸子下锅油炸,院子里很快充满肉香。
“嘭……”一串串烟花在头顶爆炸。
宁窈抱着宁晓在院子里看烟花。
一转眼就是子时,空气里淡淡的硫磺气息消逝,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宁晓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小脑袋好似小鸡啄米,一点又一点。
姆妈也频频捶着自己泛疼的腰。宁窈便叫宁晓和姆妈去睡,等哄好宁晓再出来,“裴吉”却还没回去。
他正在院子里帮忙劈柴,脱了外衣和披风,只穿一身黑色单衣。
宽广的肩撑起了衣服的肩角,肩膀处紧实有力的肌肉,在每次动作时紧绷出清晰的流畅的线条。看到那如山脉起伏的肩背,宁窈莫名想到姆妈对他的那句评价——“身体很好。”
“裴吉”身板看起来的确扎实,这些粗活重活做起来像修仙,轻飘飘的。
宁窈有点难为情地摸了摸脸,朝“裴吉”走了过去,“裴吉哥哥,你别做了,我请你来家玩儿的,怎么能叫你干活。”
“没事。”裴台熠道:“就这一点活,我一会儿就干完了。”
他继续将木块劈成柴火,又帮宁窈打好了明日要用的水。
裴台熠干活时,他安插在宁窈院子里的暗卫们都快要哭了。
这是个什么意思?
嫌他们活干得不够好?
但他们已经将院子清扫得够干净了啊……都能照镜子了。
裴大人究竟是从哪儿又找来了这么多活表现自己……
宁窈怎么劝“裴吉”也不听,便在旁边帮着他打下手。
她没“裴吉”力气大,就做些捡东西的小活。
将“裴吉”劈好的木柴捡起来,摆放整齐。
等“裴吉”将柴火全劈好。宁窈去厨房里端来些青梅和茶。
两人围着铜炉,一边烤火一边吃宵夜。
“裴吉哥哥,你家都是怎么过年?”宁窈有些好奇地问。
裴台熠敛眸。
他除夕要么是待在九幽司,要么是待在地牢。
和其他寻常普通的深夜,于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甚至因为每年除夕都在隆冬,所以地牢比往年更加阴寒。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小酒囊,抿了一口驱驱寒意,道:“就随便瞎过过,不怎么好玩。”
宁窈兴致勃勃地挑拣着青梅,扔进嘴里,道:“你家过年不好玩的话,那就来我家玩,我家过年可好玩了。”
裴台熠看着宁窈,并没接话。
她似乎喜欢青梅的酸甜味儿。
专从碟子里挑些颜色偏青的果子。
咬一口,脸就皱巴起来。
“嘶嘶,这颗太酸了太酸了。”宁窈吃了一只过于涩的青梅,忙吐着舌尖找水喝。
但两人面前的茶盏早空了,只有裴台熠手里还有一只小水囊。
宁窈不疑有他,就将裴台熠的酒囊拿去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只觉得更涩。
“这水好辣……”宁窈晕乎乎地说。
裴台熠脸色骤变,他立刻抬手就托上她的下颌,“吐出来,那不是茶。”
那是酒。
甚至不是寻常的果酒、甜酒,而是浓度极高的烧刀子。
在阴冷地牢里,只有这么烈的酒才能驱寒。这酒普通男子喝一口都能倒,更不用说宁窈这种从没喝过酒的小姑娘了。
但宁窈已经将酒咽了下去,那酒从舌尖烫到了嗓子,她只觉得肚子快要烧了起来,头也变得沉甸甸的,眼前天旋地转。
“宁窈?”
她听到“裴吉”在唤她。
她双眼迷不愣瞪地望着眼前晃动的“裴吉”,突然咯吱咯吱笑了起来。她抬起小手,在“裴吉”鼻尖脸颊上乱戳乱点——
“一个裴吉哥哥,两个裴吉哥哥,三个……哎呀!别动,我要数错了。”
她在椅子上手舞足蹈,摇摇晃晃。
裴台熠不得不将她抱住,才不至于叫她跌到地上。
柔软的身体入怀,宁窈无力地头倚在了他的肩上。
带着酒香、青梅涩的香气,轻缓的从她唇中吐出。
宛若一片晶莹透亮的雪花,冰冰凉凉地轻飘飘地,降落在他颤抖的喉结上。
她的呼吸是冷的。
贴着他脖颈的脸颊皮肤是冷的。
但她却让他的小腹里烧起了一团灼热的火。
他的身体僵硬到微微有些发抖。
像一把已经彻底拉满了弦的弓。
下一瞬要么飞箭离弦,直入靶心。
要么弓断箭没,玉石俱焚。
他一只手扶着宁窈柔软如柳条的肩。
另一只手无声地攥成了拳。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头折搓的声音。
太阳穴里的一根经脉突突跳动。
他压抑地发出了沉沉的喘息。
其实,他已经忍她很久了。
给了她无数次机会。
叫她走,让她走。
可她呢?
偏偏不听。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无数次……
非要挤进来闯进来赖着不走。
所以,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裴台熠恶劣地想——
引狼入室。
养虎为患。
识人不清……
这些都是要付出代价。
所以,真活该。
活该被他这样对待。
他轻颤的手,托住宁窈她小巧的下颌,将她的头抬了起来。
然后低下头,温柔地吻在了宁窈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