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救、救我,疼——队长——”
“再、再坚持一会儿……小歌,我们马上就能回到组织里了!真的马上就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坚持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行!!”
“……这些从她里面流出来的肠、肠子,对不起……但是我们要……”
“直接塞回去吧,之后的感染可能会比伤势本身还严重。”
“这……”
“躲开,让我来。”
“队长,队长,我——啊——”
“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
这是专属于人们的大溃败,秦天璇强忍着眼泪用双手扶起歌霏苍白无力的面庞,以确保她不会看到自己身下血肉横飞的惨状,莫英有些目眩地为江岚让开路,没时间消毒或是做其他更有效的医疗手段了,那个女人面不改色地将流出来的脏器全塞回歌霏破裂的腹腔里,整个过程伴随着极度使人不悦的水声,在受害者越来越小的悲鸣中画上了终止符。
想尽一切办法堵上了歌霏肚子上那个血窟窿,莫英不知道用撕碎的衣物充当绷带算不算只图个心理安慰,可比现实更荒诞的是,他们之间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绷带究竟还能不能起得上作用。
人们浪费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移动重伤者的手段也只能依靠人力。“杀毒”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图书馆即将成为供书籍自由翱翔的天堂,参加者们最坏的地狱。
符泽川和莫英慌乱得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却还要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他们所认为带来最小二次伤害的方式和速度抬着歌霏逃跑,江岚也顾不上隐藏自己那点小心思了,她把本属于符泽川的匕首握在手里,在能被当事人注意到的队伍最前面紧持武器,阻挡任何可能来袭的危险。
演出刚开始时产生的火光就在前方,并且越来越近了,护在队伍末尾处的秦天璇用不断颤抖着的手举起枪,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接连模糊了视线,一个不注意,那支枪便从手中滑落,她却再没有任何捡起它的心情了。
【本次演出幸存人员名单已生成。与异化型教师NPC的周旋使志愿者们更加深谙了生存之道,意志力与耐力均得到了残酷的锤炼。经计算,给予全部幸存人员中等程度的意志属性提升奖励与体质属性提升奖励。】
【实验名{贪婪之塔}单位模组(消音)号内事件通告:检测到志愿者代号Vol769女士处于濒死状态,按照预设即将进行事件代号(消音)。】
【大危机!在学校里发现有同学受伤了该怎么办?——别担心!紫檀高中内的保健室正时刻关注着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请把一切都交给火辣魅惑护士装的小姐姐们吧!天生丽质紫檀小诊所,二十四小时绝妙营业中~申请加入应援团请联系大家尽善尽美的天使学长哦~~】
落井下石般的笑声,如同刚从香精池子里爬出来的浓郁香水味儿,一个,十个,一百个只穿着泳衣的学长NPC们端着染成粉红色的医疗器械,走着模特台步从烈火里出现,净罪的火差不多烧化了她们的肉身,可这群皮肤融化、大片大片肌肉牵牛花似开在焦黑骨骼上的NPC们仍然带着无比狂热的情绪,不一会儿就把人们层层包围了起来,焦糊的尸臭味和劣质香水味混在一起,搭配悚然的场景只是更加令人作呕。
“滚开!全他妈给我滚开!!”
审判庭的变本加厉已经让秦天璇彻底抓了狂,一声响指,足以与火场亮度媲美的一颗指路星就凭空出现在了NPC们中间,下一刻,大爆炸的冲击力喷射出火球量级的热,被烧得只剩零星骨渣的NPC遗骸从及时扑倒在地的几人头顶飞过。
护住了歌霏身体的莫英急忙跃过灼眼的火光,看到秦天璇的san值又比之前那个数字少了1点,油然而生的侥幸感叫她再也忍不住发脾气了。
“你疯了吗队长?!NPC根本就没有伤人的能力啊!你好好看清楚了!!”
听见莫英嘶哑的吼叫,秦天璇只是怔在原地,眼前的景物忽然一晃,她才发现那群从爆炸里幸免于难的护士NPC们只是穿着相当正常的白色服装,没有发出骇人的大笑,而且身上也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甚至连那股难闻的混合气味都是不存在的。
这也就是说,方才所有看似危险的事物都是她的幻觉……但也未免太过真实了些……
秦天璇揉揉眼睛,更多护士NPC的身影从紫檀高中深处出现,像在流水线上不停复刻的廉价品,她看到歌霏被NPC们抬到了担架上。莫英走过来拥抱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这绝不是你的错,事态已经走入了一个我们无法驾驭的局势,别再尝试控制它了,就让它那样去吧。”
江岚和符泽川试着从护士NPC手中要回已经奄奄一息了的歌霏,可无济于事,这些NPC们无一不被审判庭赋予了怪力,而且数量无限,再考虑到靠他们自己也多半挽救不回歌霏的性命,人们只能叹出口气任凭NPC去了。
演出并不会存在死局,所以这仅仅针对歌霏一人的小型演出也不会百分百杀死她,现在能做的只是祈祷那姑娘可以顺利通过考验了。
墙壁被烟熏得焦黑,秦天璇疲惫地靠在上面,死死盯着对面那道有NPC把守的保健室大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她整个人都像电量耗尽的机器那样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离保健室稍远一些的符泽川听到秦天璇尖细的哭腔,听到笨拙的来自莫英的安慰声,每一个音节都砸在男孩胸口,叫他怀疑上帝是否有意将女人们的嗓音创造得如此令人心碎。
那大概是无法以只言片语形容的刺耳声音,比枪响更闷沉,比冬日的晚风还要凄厉,符泽川分辨了好久,才发现那其实是秦天璇在抽泣。
“我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来到'红手帮'的。”
秦天璇哭着说。大家以前从没觉得她是会哭的那类人,所以一时间内甚至都没人能把这声音与她相匹配起来。
“我原本生活在主城的S区,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富丽堂皇,灯红酒绿,处处洋溢着奢华的味道,我的童年自然也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的,双亲是著名的考古学家,住宅是三层楼高的别墅,还有配套的花园和泳池,不必担心衣食住行也没有什么烦恼,每天的行程安排就是和我的哥哥一起学习和玩耍,但是,就像是所有人都该为他们享受的幸福付出代价那样——”
秦天璇停顿了一下,莫英默默为她擦干了眼角的泪。
“所有快乐都随一场车祸付之一炬了。”
从路口飞驰而来的混凝土搅拌车,急呼与尖叫,震破鼓膜的刹车,如爆破般的猛击,随后黑夜提前来了,黑夜带走了她和她兄长的父母。
小秦天璇从后座狭小的破洞里爬出,首先看见了她哥哥神情惨烈地呆站在马路上,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家里轿车的前半部分,驾驶位与副驾驶位全被巨人踩扁了似的粘在地上成了馅饼,被甩出车门的母亲脑袋卡在栏杆中央,她的头从嘴巴处被撕裂成了上下两部分,上半边翻着白眼正盯着自己看,没有嘴唇保护的牙床显得是那样怪异,血从她的喉管里喷涌而出,如同水池中喷水的雕塑。
即将伴随一生的噩梦彻底锁进了小秦天璇的骨髓里,缓过神来的哥哥终于一把将她抱进了怀,少年颤抖的手捂住她的双眼,这才没叫她发现驾驶座上果酱一样不成人形的父亲。
“我的哥哥疯了啊,从我们父母意外死亡那天起,他就整日沉迷在他们未完成的研究中,每天嘴里都是那些用根本不存在的语言编织而成的疯言疯语,家里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堆积起各种离奇古怪的民俗学藏品。”
然后,终于有一天,她的哥哥离开了家,连带那些文献、藏品,甚至佣人们也随之不见了踪影,留下的只有大量来历不明的金钱与不定时的联络,秦天璇再也没和哥哥见过面了,只是知道他受到父母生前友人的资助,去了更加利于研究的地方。
“我一直当他也死在了那场车祸中,花着他每月寄来的钱就像是在用他的遗产一样。”
“找了登门问诊的心理医生,吃过一整个疗程的抗抑郁药物,我却成了关在笼子的金丝雀,再没有勇气回到社会上了。”
“我大把地将钱和时间砸在游戏里,用虚拟世界麻痹自己的神经,用虚拟的货币和技术交了一大堆狐朋狗友,而当我意识到这样下去已经不行了的时候,我就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我是来证明我自己的啊……只是要证明,就算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我也仍然能昂首挺胸地活下去……仅此而已……”
腹部遭到锐器刺穿时的感觉可以说是雷击般的灼痛,在它面前,整个宇宙都要退避三舍,向内汇集成一个遥不可及的点。
强烈的手术灯光刺透眼皮,闯入歌霏的眼球。所视之物是白垩的荒原,她唯一能掌控的事情只剩下在吸入空气时获取片刻安宁,然后再在呼出时被痛苦惊醒,无尽的苦楚流经歌霏的血管,她现已真正意义上成为了悲惨二字的代名词。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从自己的脑后汲取走了,歌霏感觉得到自己的思维正快速衰弱着,她看见自己行走在有灰色鸽子驻足的坟场,腐朽和死亡的气息依次袭来,几束鲜花重叠着摆放在一座墓前,她走上前去,看到上面刻着秦天璇的名字。
“队长——!”
歌霏被噩梦惊醒了,她忘却了疼痛,猛地坐起身来,腹部的伤口已经被更该应用于手工艺上的粗线缝合好了。
几个NPC一并过来压住她,其中一个手里正抓着根注射器,这个场面似乎引起了歌霏记忆最深处的恐惧,使她不顾伤势地奋力挣扎起来。
“不要!不要!!队长!救我!救我——”
“啊!!!”
细长而冰冷的针刺进了歌霏的手臂,然而抓着针筒的NPC却没有将里面的药物推进去,反倒把注射器拔了出来,留下一个轻微淌着血的针眼。
“哎呀,小姑娘,你的手臂脂肪太厚了,我根本没办法刺穿啊,要不你等减肥以后再来?”
NPC刚一字一句地推诿完,她身后的其他NPC便瞬间爆发出了一大阵哄笑,她们堆满嘲笑与讽刺的脸像一张张面具在歌霏眼前晃来晃去,她们的笑声与姑娘记忆里的声音重合,最深邃的噩梦缠住了她的身体,正试图把歌霏往更黑暗的地方拖去。
“大肥子!大肥子!妈妈你看那边有个大肥子!”
“你们快看啊,歌霏怎么胖得跟头猪一样啊。”
“就是就是,这都资源枯竭了还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呢,呵呵,又肥又丑就算了,还非得出门让别人看见,这不就是犯|贱吗?”
“唉唉小声点,可别叫我们小歌同学听见了,哈哈。”
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XXX喜欢歌霏”,前面再配上一个男生的名字,这就是当时班级里最恶毒的诅咒了。
歌霏是毫无任何特点的普通人,成绩一般长相一般,兴趣爱好被经济条件限制,活生生一个游离在小团体之外的边缘人物,而在身份等级C级的学生之间,边缘化就意味着会成为供他人娱乐的活靶子。
“啧,这回咱班拔河又输了啊。”
“是呐,还不都怪歌霏没上场嘛,瞧她那个吨位,还不是一碰绳子对面就全趴下了吗?”
“哈哈哈哈哈你这人嘴可真损——”
“呦!说歌霏歌霏到,来来来,我来采访一下,咱班儿的大力士为什么不愿意帮咱赢一个好成绩啊?”
“没准人家是一看台下那么些个人,诶~紧张呗?”
“说的也是,不过现在就咱一个班里的她应该不会紧张吧?还不给大家伙儿露两手吗,大力士歌霏?”
“对对!露两手露两手!”
“露两手!!”
“……”
“哎呀,小姑娘你这手也太胖了,我介压根儿都瞧不出来血管啊,体谅体谅我们这帮拿死工资的,回去减减肥再来行不?”
“……”
NPC们全不见了踪影,演出已经结束了,秦天璇冲进保健室里,看到两条手臂上扎得全是密密麻麻针眼的歌霏,再也无法遏制情绪地把她背了起来,后脚就往宿舍楼方向跑去,其他人也紧随她们之后。
“你已经没事了,小歌,振作一点儿!把眼睛睁开,我是队长,是秦天璇啊!”
明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歌霏却完全无法回归清醒,她能感受到的是纯粹的心力交猝,想要逃避的欲望充斥在她身体每个细胞中,已经彻底厌烦了整个世界,她脑子里的想法只剩下要如何迅速地、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
“……队长。”歌霏勉强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来几个音节,“千万别死了。”
她说出了最后的遗言
这是名叫歌霏的姑娘的走马灯,匆匆地回顾了自己匆匆的一生,她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拥有过快乐的日子的。
刚来到“红手帮”培训机构的时候,大家热情的面庞,以及后来进入审判庭的前夕,本杰明为各位新人组队时,秦天璇的笑颜。
睡在队长的背上,听她一步一步走在风中,仿佛她们的时间还有好多好多,仿佛秦天璇还会陪她很久很久。歌霏闻见了肥皂泡的香味,风和水,花朵和尘埃,秦天璇和歌霏,更多滑溜溜的、彩色的泡泡飞向天空,歌霏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透明,一点一点地消失,最终和那些泡泡一起成了平安夜里幻灭的梦想。
快乐的日子多好啊,只可惜,快乐的日子是消耗品。
“没救了……肉|体和心灵上的双重伤害,她的精神已经彻底向审判庭屈服了……”
有一位相处时间不长的同伴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就在几分钟前,她死得是那样容易,那样轻巧,她的生命被一道载过云彩的晚风缓缓拂过,成了夜空里的一枚晚星。
人们一路上再也无言,聚在同一间宿舍里犹如一起拼车的陌生人,可即使什么也不说,沉聚在气氛最低迷处那心照不宣的冷寂也不会轻易消失。
符泽川是多么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健谈一些啊,哪怕只是贫乏地表达出自己的哀痛与惋惜,哪怕是像罗南嘉那样满口漏洞百出却又巧舌如簧也好。
尽管说实话,他对歌霏的死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可她生前帮助过自己的事实不会改变,贫民窟里的一些人向来拥有侠客般的情谊,符泽川只是担心那姑娘的热心肠会成为遭人践踏的尘土,在这样一个平等地给予所有人以痛苦的世界上,如果连善良也表现出它的一文不值,那符泽川就真的一刻都坚持不下去了……
“……我很抱歉,关于,她的事情。”
符泽川终于还是开口了,并不是对秦天璇和莫英的人文关怀,而是单纯地为了解开自己心里那个名为歌霏的结。
哪有人希望自己看起来自相矛盾,又哪有人是非黑即白的呢?符泽川是一个装满灰色的瓶子,不喜欢聚会和闲聊,但迫于生活的环境又不得以磨练出点应付别人的技巧;符泽川讨厌和所有人打交道,可又有谁长这么大都没收到过任何来自别人的好意呢?——因为人性恶念而诞生的魔鬼又有多少呢?说到底,就算把他们的生活环境换成温室,他们就真的不会成长为魔鬼吗?——魔鬼是天生魔鬼,除此以外都是挣扎着的人,只是有些人挣扎得更漂亮些罢了。
所以在从高处一跃而下时,符泽川会成为疯子符泽川;在对抗迷宫里的恶魔时,符泽川会成为自私又贪生怕死、时而热血时而可靠的符泽川;在抢救歌霏时,符泽川会成为有共情能力的符泽川;而与此同时,符泽川也能成为正常人符泽川。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表里不一又没什么可耻的,人生来不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吗?倒不如说这份八面玲珑才更值得骄傲罢。
秦天璇早就不再哭了,似乎在保健室门前等候时,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她看上去是彻底接受了歌霏的死。
但如果这是她由接受了父母的死而锻炼出来的能力的话,那符泽川只会觉得她可悲。
“都是我的错啊。”
秦天璇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无比烂俗的话,宿舍楼电梯传来笨重而急促的颤动,人们知道目的地树篱迷宫已经到了。
“是我,把那本书丢到了地上,才让外面的怪物伤了她,都是我的错,我根本不配当这个队长。”
——因为无意间伤害到朋友而心怀愧疚,却找不到发泄途径,更没有力量对抗悲剧的缔造者,于是只好偏执地憎恨起自己的天赋,认为自己才是所有错误的起因。
多傻啊……一听就是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少年时期的人会说的话,太过于单纯地相信事情只存在两面性……
符泽川该成为人生导师符泽川吗?想了想一会儿可能还得去应付姜巘他们,符泽川觉得这件事多少有些麻烦,干脆放弃掉了。反正还有那个人在,符泽川感觉最起码那个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毕竟那个人和他实在是太像了,都属于一段时间内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就会浑身难受的那类人。
“首先,非常感谢你愿意把这话分享给我们而不是自己憋着,其次,我觉得你说得全他妈是一堆狗屁。”江岚在去开宿舍门的途中玩弄着自己的头发,语调尽显倦慵,说的话却都是一针见血。
“你说你把书丢到了地上?好吧,我直接实话告诉你,你在过度夸大事实然后把不属于任何人的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而且你想要的完全就不是表达对自己行为的歉意,这儿也压根不存在会苛责你的人,你想要的只是通过自我伤害来弥补你对没保护好那个胖女孩的愧疚。你是不是还在期待有人会来安抚你,然后你再借机自我惩罚几句啊?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我会把敢这么做的人全骂回去。”
光在秦天璇的眼中闪烁着,脉动着,与江岚四目相对时,她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说你自己不配当队长吗,现在好了,少了一个人的小队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是之前那个小队了,你的职务从胖女孩死的那刻起就彻底不复存在了。怎么样?现在感觉轻松点了吗?”
江岚朝秦天璇竖了个双手中指。
“意思是我爱你。”她说。
撂下一大堆话,江岚决定不再管那姑娘的事了,她压着门把手往外推了下宿舍门发现没推开,于是直接回头又冲符泽川道:“外面有东西把门给顶住了,来帮把手,你推我盯着。”
说着,她还甩甩手中的匕首,“这是向你借的。”
“我可不记得还有这回事。”
“那就是你在说梦话时候答应的,总之答应就是答应了,你不会反悔吧?”
这还真是尽显你流氓本性了,麻烦有点素质成不?符泽川心话。
“该反悔的时候我自然会反悔的。”符泽川没什么起伏地说。
“那好……”
“遗憾的是现在我就反悔了。”
“……”
江岚耷拉着眉毛塌着嘴,一副“原来你丫还会开玩笑啊?”的表情,和当初姜巘那张脸有七八分神似,她反握着匕首刀身把刀柄递给符泽川,都侧过身准备撞门了,嘴上倒也同样不忘饶人。
“那你可得多加小心了,该拿的时候我还会把这玩意儿再拿回来的。”
“……谢谢。”这话当然不是符泽川说的,他现在只觉得江岚烦得要死。反观秦天璇,她沙哑地说出这句道谢的话时,脸上也同样在苦笑着。
这句谢谢里的诚意实在太重了,符泽川想,江岚这种人会开导其他人,究其原因还是为了她自己,倒不如说这时候是江岚该对秦天璇说谢谢还差不多呢。
“咣。”门被江岚撞开了,紧接着,一道黑色的影子从侧面向门内倒过来,伴随一股尤为强烈的恶臭。
符泽川和江岚都瞬间分辨出来了这是什么味道,赶忙往后退去,但还是足足吸入了一大口,生理盐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出来,两人捂着口鼻,把从胃袋里涌上来的酸液使劲压了回去。
血肉腐烂的气味,但还掺了一点别的,那就像是雨后森林中蔓延的孢子,积满雨水且长满真菌的朽木。
“啊——”就连莫英也被那原本有一部分抵在门上,现在倒进屋内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是人类的尸体,更确切地说,是类似于人类尸体的某样东西:半袖衫和牛仔裤上生满了寄生植物与蘑菇,皮肤像浸水的卫生纸那样脆弱起皱,一些掀起来的部分裸|露出鲜红的肉以及附着在上面的颜色形态各异的食腐昆虫,无数粗壮的、仿佛拥有自我意识一般的藤蔓从死者的口中、腹中钻出,长出鲜绿的枝叶,有的甚至顶端还开着几束穗状的花朵。
这不再是人类的尸体,而是一个富有生机的小型生态圈,一座漠视了个体痛苦、只为孕育出更多生命来的花园。
从眼睛里窜出来的杂草扯掉了死者的半张脸,可剩下的那一半仍能令生者联想到其所经历的痛苦和煎熬。
“……这是我们的同伴。”莫英稳住了情绪后,用哀悼殉道者般的语气说道,“和我们一起学习了三年,建立了三年友谊,最终和我们一起受难的同伴。”
重重地摔在地上使这具已经部分白骨化的尸体中淌出不少墨绿色的汁液,符泽川小心翼翼地迈过这些污秽,看到了尸体两只手上的红手套,指尖部分全破了洞,正疑惑着,男孩抬起头又看到宿舍门上用指甲挠出来的痕迹,有些还带着干涸的血,那人活着的时候似乎奋力地想要进入宿舍里面以躲避某种危险……
宿舍楼其实并不是电梯的构造,符泽川早就该想到这个问题的,在上次来到树篱迷宫,发现宿舍楼上裹满了苔藓的时候就该想到了。
就和【往下降】的过程类似,【往上升】也同样是一种“代换”,而非纯粹的物理意义。
宿舍楼还是那个宿舍楼,只是“位于紫檀高中的宿舍楼”和“位于树篱迷宫的宿舍楼”能够互相影响,如同身处两个不同世界分界线上唯一不变的恒定物。所以那死尸才能在他们所在的宿舍楼本没有上升到这一楼层的时候半靠到门上。
“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符泽川问江岚。这次他“乘坐”的是审判庭为“红手帮”成员预留的空置宿舍,上来的位置已经和上次有了明显的不同,四周都看不到之前那栋别墅的影子,而且树篱间还多出了不少低矮的民房。
“这一层迷宫的作妖还没结束呢,就这么简单。”
“……这还用你说。”
“哈。”
江岚两手一摊,恰好一团毛茸茸的灰色孢子落到了她一只手上。这是树篱迷宫在演出开始前所不具有的玩意儿,现在就跟空气一样常见,从大片看不到顶的树荫里如雪般慢慢飘下,把地面全覆盖上一层厚实的灰色天鹅绒地毯。
简直像整层迷宫的内部都在老化剥落那样,符泽川踩在软绵绵的孢子上,感受到这些不知名物的渊薮亦是不为人知的末世废土,一个自毁者离经叛道的内心世界。
“先找还活着的人打探情报吧。”符泽川说。
“比如,就那个屋子?”江岚指着最近的一座破败民房。
即将成为不速之客的人心中大多都有些犹豫和紧张,符泽川跨过破损的篱笆,穿过落满孢子的庭院往房屋大门口走去,一只肚子上破了个大洞,里面却绿意盎然的狗趴在门边的安乐椅椅腿上,用红肿的眼盯着一个接一个来访的陌生人,但它就算想叫也叫不出声了,有一枝漂亮的金盏花从它嘴里伸了出来,纯白色花瓣上沾着黑红色的血。
被它盯得后背有些发麻,符泽川敲了敲门,期待着里面会有人出来应门,但如果出来的不是人的话……他又抓紧了左手上的匕首。
……怎么感觉现在自己就和一只吸血鬼似的,彬彬有礼等着屋主一句“进来吧”,然后进去大快朵颐。不过这么说来无论古今中外哪里的恶鬼不都还挺守规矩的吗?门对它们而言是绝对领域,被窝里更是。
有规律的脚步声使人安心,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那个符泽川曾见过的女郎,只是此刻眼圈红红的,看上去比当时憔悴了不少。
啪滋作响的壁炉,恰到好处的温度,一壶使人受宠若惊的清茶。
女郎坐在缝着卡通熊猫脸的沙发上,她面前充当茶几的木桩上摆着盏煤油灯和一瓶紫色鸢尾花。
“我没有除亚洲以外的血统,但还是希望你们能称我为奥菲莉亚。”她说着,从木桩下镂空部分里取出一个银色的圆形金属盒,盖子下面是些鹅黄色的曲奇。
“奥菲利亚。”江岚问她,“这里发生了什么?”
“迷宫展开了它的重要情节,几个剧情NPC连带着数不清的长翅膀怪物和肉块怪物一起出现,没有还手之力的人被杀了,有还手之力的人因为过度使用技能也被杀了,到最后只剩下连头都没露过的人和侥幸的人活着。”
“那些会侵蚀动物身体的植物又是怎么一回事?”莫英接着问。
“那是在一切开始时便有的,最早的时候只是从死去的人的遗体中长出,但后来就算是活着的人也会因此而丧命,没人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这座房子又是怎么回事?”符泽川拿起了一块曲奇。
“我的技能,【守墓人】。”
奥菲莉亚从沙发上缓缓站起,其他人跟着她一直到了房屋的后院。
那里是一片墓地,十字架与石碑矗立在单调的铅灰色中,时而略过一抹艳丽或是诙谐,一丛明媚的鲜花,一个刻着鬼脸的南瓜。灰羽的鸽子从这里驻足,在下次起飞前留下灰蓝色的羽翼。
“我是见证一切的人,也是记录一切的人,他们的尸首最终化为迷宫的一部分,我只是将他们的名字永远葬在了后花园里。”
“死在审判庭里的人连尸体都没有,对他们的祭奠一刻也不能停歇,于是我留下了你们所见的那些破屋作为安抚死灵的简陋纪念碑。”
奥菲莉亚的话是如此神圣而高洁,符泽川沉默了半晌,向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知道这么问很没礼貌,但是……一直陪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呢?”
孤独的毒性极强,人在意气飞扬时感受不到,可一旦逆风吹起、暴雨呼来,它就会扼住人的喉咙,将人推下忘川。
这对于游走在各个主城间的“城市猎人”们来说更为致命,不过庆幸的是,女郎早就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找到了那个会一直陪伴于她的同伴,就像他管她叫奥菲莉亚那样,她也叫他哈姆雷特,不需要知道彼此的真名,更不需要知根摸底,陪伴本身就已足够可贵了。
从倒卖到揽客,从飙车到翻山越岭,他们的故事是五味杂陈的雄伟史诗,他们赚钱的路子从小偷小摸到应某人指令去暗杀某人应有尽有。
他们也许会倒在去杀死某人的路上,也许会一起迎来艺术的死亡,在平静的血泊中相拥而眠,但最后只是以平淡的一人为保护另一人而牺牲为结局落下了帷幕。
他们活得实在是太自由了,最自由的也是最残酷的,他们的自由只是有代价的约束。
所以奥菲莉亚才成为了目送他人离开的存在,她想在之后的生活中留存住美好,留存住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只活在她记忆里的人。
灰羽的鸽子,灰蓝色的羽翼,你们将飞向何方,又将看到什么?
离开之前,人们决定在奥菲莉亚的花园里留下一座写着歌霏名字的坟墓。
灰羽的鸽子,灰蓝色的羽翼,你们将去往哪里,又将回到哪里?
秦天璇,莫英,歌霏。她们伫立在灵魂告别了苍白躯壳的地方,依依不舍,不忍离去,只有生离与死别,没有哀伤与恸哭。
她的身体永远地飞向了天空,在和灰羽鸽们同样的高度,但她们仍要走远,哪怕是拖着沉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