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又跳回她肩上,下意识给自己梳了梳毛,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焦急:“山君,现在怎么办啊?”
她这么一大群山,哐哐当当这么一会儿,就剩下个漂在海上的小岛,前方连绵的山脉没了踪影,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大海。
小候蹦回来,身上的毛都快竖起来了:“山君,洞府塌了,镇山石坏了,那株老桑树也快枯了。”
扶西不耐烦地点点头,阔步来到山洞前头,她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偷偷溜到凡间玩,一来二去,也仿着人家的样子装饰自己的住处。
这会儿什么都没了。
扶西下意识地想施仙法,却望着指尖摇摇欲坠的仙气差点哭出声来。
“算了,先睡觉。”扶西只觉得此刻累极了,什么烂山洞,破地皮,乌泱泱的动物们,她都管不动了,明天再说吧。
山洞里是睡不了了,无所谓,她飞身掠上有些干枯的桑树,选了个形状合适的枝丫,躺了下来。
能不能活到明天天亮还两说,觉是睡一个少一个,于是她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下一刻,耳边似乎传来咔呲的声音,树枝有些颤抖,扶西觉得指尖一阵刺痛,而后她便随着断裂的树枝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天要亡我啊——”
*
早晨,扶西是被阳光照醒的,昨夜落地,她没了心情,干脆就地睡了,好在她不挑,在哪里都睡得熟。
前方几乎塌成废墟的洞府又晃了晃,落下两块石头来,扶西叹了口气,转头还是去了荷花池。
洞底的人似乎还在昏迷之中,胸口上的伤没在流血了,天光大亮,扶西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乍看之下十分惊艳,琼鼻挺翘,眉目深邃,饱满的嘴唇映着点血,颇有艳色。
可再一转头,竟将他模样忘得干净,非得再多看几眼才能记下来几分,看多了,又觉得泯然众人,好生奇怪。
扶西还是将他从洞里拖了出来,用红绸将他双手捆住,吊在桑树上,拍了拍他的脸颊。
没醒。
“搬个椅子来。”她像往常一样吩咐,却半晌得不到回应。
十一努了努嘴巴:“山君,你的椅子全砸烂了。”
扶西按捺住心中的怒火,盘腿坐下:“把他给我浇醒。”
十一同小侯得令,十分勤快地往返沙滩与树下,一桶又一桶咸腥的海水被倒到男人身上,他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身体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却还是不曾醒转。
本想着人醒了审问两句,现下是问不着了,看来这小贼修为也欠了些火候,偷了她的真身活命,却醒不过来,这有什么用!
她低头思索着,怎么才能将真身取出来呢……
对了!
扶西福至心灵,炼化就是了!蒸煮炸烤,全都来一遍!人是灰不要紧,留下真身就好。
想到这里,她舒了一口气:“十一小候,架锅!”
前十天,扶西满脸轻松地将他放在锅里,不停地煮,谁想这人除了面色有些红热,居然毫发无损。
中间十天,扶西蹙着眉头将他扔进炼丹炉中,天火烧了七天七夜,当她满怀期待地打开炉子,迎接她的不是真身,而是男人依旧完好无缺的身体,且胸口的伤还愈合了!
扶西倒地不起,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悠悠醒转,后十天,她捶胸顿足,咬着牙将人拎了出来,滚完油锅上蒸锅,涮完海水又倒悬在树下。
扶西眉头越皱越紧,一口气就快要提不上来,这男人居然有金刚不坏之身,也不知他如何得来的,扶西都快要气死了。
如今没有法术可施天眼,扶西只好又剖开他的胸膛,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那叶子已经深深地嵌了进去,扶西浑身血液奔腾,直冲脚底,两眼一抹黑,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居然已是四十九天之后了,面前的两只猴见她苏醒,下意识地想蹦跳,身体却耐不住了。
扶西握着十一瘦骨嶙峋的手臂,眼中不免浮上心疼,两只猴快瘦得皮包骨了。
“山君,你终于醒了。”十一伏在她胸口,轻轻地抽泣,“要是我两人那天不办婚事就好了,你就不会喝那么多,说不定就把这颗石头拦下来了……”
扶西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你别多想,跟你没关系。”她脑子一片混沌,终于想起来外头树上还挂着个人,这么久,别成人干了吧。
“他没醒过?”
十一摇头。
“山君,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里,大家伙都担心你,可是扶西山变这么小,住也住不下,吃也不够吃,不少动物已经迁去别处了。”
扶西点头,表示理解。
“还剩多少?”
小候接话:“我同十一,还有熊婶一家,几只老土拨鼠,几只残疾梅花鹿,还有……”
扶西扶额:“算了先别说了。”
十一点点头。
好在她接受的很快,如今扶西山仙气渐散,没有人识的动物适时迁徙本就正常,主要还是自己无法给人家提供庇护。
扶西去看那男人。
桑树愈发干枯了,红绸挂着的人在风中轻轻晃动,似乎也瘦了不少,居然还没死。
“你命真硬。”扶西站在他面前,抬起他垂着的脑袋,打量了一会儿,指尖传来的温度有些烫起来。
扶西眨巴眨巴眼睛,带着试探的意味:“快醒吧。”
话音刚落,面前男人的眼睛便兀的睁开了,长睫一扫,眼中满满的疑虑,他呼吸变得粗重,一双剑眉紧接着蹙了起来。
扶西被他吓了一跳,立时撤了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之前怎么折腾都不醒,这会儿说了两句话倒是醒了,真是个怪人。
“你是谁?”男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清晰的话,他眸光闪动,似乎是被自己的声音惊了惊,眉头染上奇异。
扶西冷哼一声:“你这是在质问我?”她双手抱胸,“你偷了我的东西,居然还有脸来问我,我还没审你呢。”
献流眸中疑色更深,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坠落前的满天霞光中,他奉命前往东海之滨绞杀异兽饕餮,原本占着十分优势的战机急转直下,他被饕餮击中要害,坠进了天河,然后,然后……
是了,他被捅了一刀,不,两刀!还被蒸煮炸煎,差点被吃了。
他偷了什么……
他头痛欲裂,手腕上传来更明显的痛感,他被吊在这里,不知多久了。
昏过去之前,他似乎食用了一株灵草。
“一株灵草罢了,你放我下来,我还你十倍,百倍,都可以。”
扶西听着他那轻飘飘的语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灵草?这小贼居然把她的真身叫做灵草,哪有长成那样的灵草!那是树!大树!桑树!
“那可是我的真身!”扶西咬着牙,“若非如此,你早就死了!”
男人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手指动了动,眉间的诧异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过去,他清了清嗓子:“那,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扶西听完都快撅过去了:“我救你了吗?我可没想救你,我就不会救你!”
“那便是我自救了。”献流脑子乱作一团,这具身体十分僵硬,修为尽失,连个小小的山君都奈何不了,他盘点着前段日子的种种经历,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至于忽略了扶西口中翻来覆去的真身。
等她说了不知几遍后,献流才回过神来:“真身?!”
下界仙山多有山君坐镇,这些山君多是山中活物修行而成,与他们这些生来就是仙胎的大有不同,真身于他们而言,重要程度与元神一般无二。
他,他竟吃掉了人家的真身,想到这里,献流内心不安起来:“抱歉,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真身。”
扶西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敢情她在这里骂了那么多句,这人才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住了谩骂。
“你放我下来,我试试能不能取出来。”
扶西叹口气,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吧:“行,你自己滚下来吧。”
言罢,献流感受到腕间的红绸一松,他的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坠去,翻滚了一圈后直挺挺地站到了扶西面前。
扶西一愣,不是,他还真是滚下来的啊?
“那你快点!”扶西催促起来。
献流点点头,盘腿坐下,开始运气。
扶西望着他那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忍不住在他旁边踱起步来,她倒是要看看这个怪人怎么个取法,要是能取出来,她大人有大量,放走他也不是不行。
日落月升,扶西的耐心也耗尽了,她自认为不算聪明,但绝对不蠢,如今竟被这个身份不明,来历不清的混小子给算计了。
她抬起脚,再也忍不住了。
不想男人也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向扶西。
“成了?”扶西收回脚,“快,快拿出来啊。”
男人喉结一滚,一本正经道:“没,我取不出来。”
扶西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抬起双手紧紧揪住男人的衣襟,把人往上提了提:“你骗我?!”
男人眼神镇定自若,他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骗你。”
“你看看这周围,你知不知道,扶西山原本比这大多了!还有那株桑树,从前枝条繁茂,还有我的洞府,我精心布置了几百年,就因为你,全部毁了!”扶西说着说着,眼眶里气出眼泪来,她狠狠将人丢了下去,朝着无垠的大海,“从前,这里都是草地,有花有蝴蝶,有鹿,有兔,大家都在,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献流几度意欲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谁料扶西猛然转过身来,手中的匕首银芒闪闪:“不如,我们同归于尽吧!”
献流打了好久的腹稿,还来不及开口,只好快速往后退,一双腿快得看不清影子。
“你别激动。”
“我知道你死不了,不如停下来给我捅几刀泄泄愤。”
献流听了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你可知我是谁?”
扶西忍着气:“我管你是谁?有本事,你现在就去把我的山洞给我修好!”
话还未完,扶西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将身一闪,堪堪避过她的刀锋,以极快的速度往坍塌的洞府前奔去。
霎时间灰尘漫天,月色之下,男人仿若快速移动的鬼影,随着他的动作,落地的石块又被重新整齐地堆砌起来,散落在地的瓶瓶罐罐,桌椅板凳都被一一收拾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山洞竟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扶西有些错愕地收回匕首,脚步迟疑。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乖顺地立在洞口的男人,瞥了他一眼,提脚走了进去。
床榻也被修好了,软乎乎的锦被摊开着,她扑上去,轻轻蹭了蹭,久违熟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咧嘴笑出来。
“你过来。”扶西朝男人抬了抬手。
她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还需要验证。
果然,男人紧皱着眉头,两只脚像打了架一样,还是来到了她面前。
十一同小侯窜上她的肩头,两猴下巴都快惊掉了。
“你转个圈。”
男人依言乖乖转了个圈。
“蹲下。”
男人听话地蹲了下去,表情却是十分不愿意。
扶西拍了拍手:“给我跳一支舞。”
男人终于挣扎着开口:“我不会跳舞。”谁料还不等他说完,不受控制的四肢竟动了起来,陌生的动作让他惊讶不已,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舞完了一曲。
扶西微微笑着,这就是她在人间惯常看的,男人四肢僵硬,动作却流畅,和她记忆中并无两样。
一个听话的仆人。
山中重建有人了,扶西第一时间想。
献流见她又要讲话,连忙出言制止:“等等,你,你……”他似乎在纠结,“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问题他刚刚就问过,扶西懒得搭理,这会儿兴致回来不少,她往后一靠,居高临下地望着男人:“好吧,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谁?”
“我乃天君二弟子,献流。”
长久的安静,静到落针可闻,献流说完以后有些后悔,他并不是那种惯以权势压人的神仙,只是面前这小仙,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还是没有回应。
“你不必心急,我不会怪罪于你,待我回到天界……”
这次不等他说完,山洞便被一串激荡的笑声填得满满当当,榻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不住地打滚,眼睛里浸满了泪花。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你要是战神献流,我就是太上老君,哦不,玉皇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