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就发生过同样的事?”凌双震惊。
客堂旁边的厢房里,戒现将老主持的话复述了一遍。
“此事没有证据,贫僧本不该说,但怕凌施主一意孤行……”
凌双眉头紧拧,“所以你一早知这是祆教所为……”这个沙洲城的水,远比她想象中要深。祆教、佛寺、衙门,甚至街边小贩,大家都好像知道点什么,偶尔点一点她,却始终讳莫如深,任由她一个外来人无头苍蝇般乱闯。
“那为什么那天去验尸,你却说是毒物所致,把调查方向引向‘蛇涎草’?”
戒现默默地看着她,见她一脸不解,只好提醒:“你可记得那天的对话?”
“那天你觉得血凝很奇怪,我说可能是毒物引起的……”凌双努力回忆,“然后魏明翰问为何仵作测不出来,接着你便提出‘蛇涎草’……难不成——”
“难不成大师是为了救我?”凌双惊讶地叫出来,那时候魏明翰已经怀疑她了,是戒现打岔让他们去找蛇涎草,她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凌施主,贫僧不忍看到无辜之人被衙门怀疑,更不愿让真凶在此事上坐收渔利。”
“难怪,我当时还觉得你有一点奇怪,”凌双笑笑说道,“一个经常医治患者的人,应该很清楚药市的货源变化,怎么连‘蛇涎草’半年没货都不知道?”
戒现心头一凛,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微微赞叹:“凌施主还真是心细如发啊。”
“感谢大师一再出手相救。”凌双再次向戒现诚心致谢。
“可曾让施主回心转意?”
“太晚了,你肯定不知道我已是祆教神使。”凌双心中叹气,避开戒现眼神,向着佛龛跪下。
“大师……若有人注定要走一条不归路,您说,该如何是好?”
戒现恳求地看向她:“经云,放下便是岸。”
凌双闭上眼睛,戒现以为她松动了,没想到她睁开眼又问:“那天放箭救你的人……大师知道是谁吗?”
戒现无奈,“贫僧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暗处救了贫僧。”
凌双起身,对着佛龛深深一拜:“多谢大师这些时日的教诲。伽南寺的一砖一瓦,都是我最安宁的记忆。”
戒现见她要走,深感劝阻无力,“请稍等一下。”
“伤口若不好好处理,怕会留下疤痕。”他低声说道,转身从案几下拿出一盒药膏,递到她手中,“涂上这个,或许能淡些。”
凌双接过药膏,指尖触到他的手时微微一滞。
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月光洒在戒现的眉目间,温润的面庞显得更加柔和,却又透着一抹克制的冷淡。
两人对视的瞬间,凌双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颤,连呼吸都顿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掩饰似的说道:“一道人为的伤,留不留疤,又有什么关系?”
“总归是脸上的伤。”戒现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察觉的关切,“不该让它成为你的负担。”
凌双抬起头,目光里多了一分挑衅的意味:“大师若是这么在意,倒不如替我敷上好了。”
她本以为戒现会像往常那样退开,却没想到,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没有退避的意思。
灯影摇曳,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得暧昧而紧张。
“你若愿意,我倒无妨。”他的声音轻轻传来,像是试探,又像是玩笑。
凌双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了一声,目光挪开:“看来大师比我想象中还要平易近人。”
“只是希望你无碍。”戒现垂下眼帘,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两人静静地站着,凌双忽然有一点伤感。
三天后,她要么死,要么以祆教神使这个身份活着,和这佛寺里的人总归是异路,往昔情谊只会成为彼此的负担。
很快她便告辞离开。
戒现望着她远去的萧瑟身影,喃喃念了声佛号,眼神忽然变得陌生。
入夜,钟声渐歇,一名僧人用长长的丫杈将一盏红色纸灯挂上飞檐。
半个时辰后,一道黑影从屋檐跳下来,顺道将它取下熄灭。
黑影落在庭院中,戒现从佛堂走出,远远止步。
风吹起沙枣树的落叶,在黑影脚边打了个卷。两人互相沉默。
黑夜中,沙哑的女声微微激动:“你终于肯见我了?”
……
夜深,州衙内一片寂静。魏明翰刚刚向薛罗汇报了军营情况,回到自己的书房,才坐下不到片刻,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谁?”他警觉地抬头,手已按上剑柄。
窗棂微动,一道修长的身影翻身跃入。月光洒在她冷峻的脸上,竟是凌双。
“凌双!”魏明翰目光一寒,长剑出鞘,锋芒直指她,“你还有脸来?”
“都尉大人好大的火气。”凌双扬眉,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过,看起来你并不意外我会来。”
“你突袭马车时,我就该斩了你!”魏明翰咬牙,剑锋逼近,“你还敢跑到我的地盘上,是嫌命长?”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把我也挂在通缉令上?”凌双不退反进一步,今天的马贼画像中竟然没有自己,“这不像你的风格。”
魏明翰剑锋微微一颤,“那是还没有找到你直接犯案的证据!但你伙同马贼突袭巡逻队、劫走马车物品之事可是板上钉钉!”
“都尉大人还嘴硬,”凌双轻蔑一笑,“恐怕是你想不通为何马贼煞有其事劫一箱农具吧?”
“那是你们声东击西,故意靠这事拖延我回去军营!”
“不错,那确实是我策划的。甚至……哨塔中的布防军情,也是我一手提供的。”凌双语气中透着几分挑衅,
魏明翰闻言,怒火更盛,剑锋猛然一抖,朝她刺去:“你敢承认!”
凌双脚步轻巧,迅速侧身避开,他的剑锋擦过她的肩膀,带起一缕衣料。她翻身而起,匕首在手,毫不留情地迎向他的剑。
两人短兵相接,火光四溅。凌双虽擅近身战,却无法完全挡住魏明翰的凌厉剑势,步步后退。
“你背叛军营,出卖情报,该杀!”魏明翰低喝,攻势凌厉。
“魏明翰,别装了,你才是那个细作!”凌双很想这样说,但她没有冲动,而是一边躲避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不就损失个哨塔而已——”
“死一人伤两人!”
凌双怔了怔,魏明翰毫不犹豫将她的匕首击落。
就在两人缠斗之际,外头传来护卫的呼喊声:“都尉大人,可有情况?”
凌双猛地回神,捡起匕首。
魏明翰脚步微顿,冷冷看着凌双:“这就想逃走?”
凌双冷笑一声,压低声音说道:“魏明翰,我既然敢来,就不怕你动手。现在告诉你的手下滚远点,否则,马贼的老巢你永远别想找到!”
魏明翰眉头一皱,深深看了她一眼,对门外的护卫沉声说道:“无事,回去守夜!”
护卫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应声退下。
房间再次恢复了寂静,凌双抹去脸上崩开的伤口血迹,靠在窗边,冷冷说道:“魏明翰,你刚才的气势倒是像个军人,可惜脑子还是不够灵活。”
“放肆!”魏明翰脸色一沉,“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嘲讽我?”
凌双微微一笑,目光冷然:“你若真想铲除马贼,就该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而不是一心想着斩草除根。”
“少废话!”魏明翰冷冷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别说什么无私的好心,我信不过你。”
“信不信随你。”凌双语气淡然,目光平静,“但你若连铲除马贼的机会都不把握,这场对峙,我看就到此为止。”
魏明翰目光如刀,冷冷注视着她:“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从一开始,你就在利用身边的人。你究竟是谁?”
“我的身份,你无需知道。”凌双语气一顿,目光锐利,“你只需要明白,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马贼是绊脚石,你想除掉,我也想除掉,仅此而已。”
魏明翰没有说话,眉头皱得更紧,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
“你说。”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目的吗?告诉你,我靠出卖军情打入马贼内部,目的是为了取得他们信任。”
“然后呢?”
“我骗他们离军营一炷香距离有一个秘密囤兵点,他们信了。你们只需要在那里埋伏好,我就能把马贼引到那,让你们一举歼灭。”
“这么简单?”魏明翰狐疑地问道。
“一点都不简单,”凌双严肃地说,“这是我拿命换回来的机会。”
“魏明翰,你别自大,我就算告诉你马贼的老巢你们也剿灭不了!知道为什么吗?”凌双毫不客气地指责他,
“第一,他们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人放哨的,你们还没靠近,马贼就跑老远了;第二,他们不是定居在一处地方,他们会迁移,像老鼠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跑!只有把他们主力引出来,才能将他们铲除!”
凌双凛凛地看向他,看样子不像说谎。
“这就是你的诡计?你以为,本将会再次掉进你的陷阱?”魏明翰可不这样想,
他冷笑着逼近,“上次巡逻时的声东击西,你让我军营哨塔失火。这次,又是让我出动大军,引开视线,好让马贼趁机发难?”
魏明翰上下打量她:“凌姑娘,你该不会又被马贼要挟了吧?”他盯向她脸上的新伤,“我记得上次救你,你可是拿命来换取我的信任的。”
“大男人不要老觉得别人要害你。”凌双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你不来,可以。错过这次机会,你再想抓住马贼的主力,就难如登天。”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简单的地图,指着上面的标记,冷声道:“明天开始就会有马贼跟着你们巡逻队去囤兵点,你要让他们确信这个囤兵点的存在,我把它定在离马贼最远的地方。”
凌双以军营为圆心画了一个圈,在圈上打了个叉,这是离马贼出没的路线最远距离。
“只要他们相信了,很快就会出动主力去打劫。”凌双指着地图上另一个标志,“因为路途遥远,马贼会聚集在此地做补给,时间是夜里亥时。你若来,只需一支精锐,便可剿灭;若不来,就当我没说过。”
魏明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后冷冷问:“如果这又是你引诱我们出动呢?”
凌双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语气淡然:“这点,你自己判断。记住,明天白天,你要让他们相信囤兵点的存在,夜里,行动。”
她将地图留在桌上,转身向窗外走去。
魏明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幽深,最终没有阻拦。
窗外传来凌双冷淡的声音:“魏都尉,别让我小看了你的胆识。”随即,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烛火摇曳。魏明翰站在桌前,目光紧紧盯着那张地图,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掂量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凌双提出的计划跟他向薛罗提出的几乎一样,都是给马贼设埋伏,但她这个计划显然钓的鱼更大。
以身入局,只为将马贼一举歼灭——如果她说的都是真话,他越来越不敢小看这个人,但如果是假话……
沈戬断气的时候,五指深深掐入魏明翰的手臂,“周念慈,骗我……”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不甘的红色溅入了都尉的眼。
魏明翰思量片刻,深吸一口气,走出书房,高喊一声:“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