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送走了一直叨叨叨的陶音,已经是傍晚了。
乔溪这一天大起大落,头还隐隐作痛,也无心做晚饭,把中午剩的一点饭热了,吃完后简单洗漱上床睡觉。
沈夷光目光追随他一路,几次欲言,看着乔溪憔悴不堪的面容又咽了回去。
下午陶音说的那些话,他几乎一字不差听完,心中很是触动。
偷听是很不道德的,可沈夷光警惕惯了,不得不提防着所有靠近的人。他原本只想看看那个陶音的为人,却不想听了许多旧事。
原来乔溪竟也是遭人背叛,说来与自己算是同病相怜。
只不过背叛沈夷光的是他多年的友人,而乔溪则被心上人所弃。
民间说什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为读书人”,此前沈夷光是不信的。他虽出是个武人,平日朝堂上看不惯那些文臣做派,可心底其实是信服的。
先帝曾谆谆教导,文臣武将虽道不同,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都是为了国家,各司其职罢了。自古文臣定谋,武将守疆,二者缺一不可 ,这才是大邺朝安定太平的最重要原因。
而且沈夷光也有几个文人朋友,大多品行优良,更欣赏那些靠着自己一路打拼上来的寒门子弟,他心里对文人并没有寻常武官的偏见。
如今亲耳听到乔溪的遭遇,他心中忽然涌出一股难平的怒意,不甚理智无端牵连起其他无辜文人。
真不知那何秀才是个什么眼瞎心盲的货色,明明得了乔溪这般心善至纯的美人,却又贪心不足背信弃义,令人唾弃。就算他再如何有才气,终究是金玉其外,人品低劣。
他又想起陶音说此人明年即将进京考试,想着有朝一日若被他撞见,定要……
沈夷光愤愤不平,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何秀才掐死泄愤。
待到床边传来乔溪绵长沉重的呼吸,沈夷光确信他睡着才敢上前几步。夕阳彻底没入天际,屋内一片昏暗看不出什么,可沈夷光仗着自己目力极佳,愣是盯着人家的睡颜瞧了许久。
与醒时总故作凶悍精明强干的模样不同,睡着的乔溪可乖多了。他双目紧闭嘴唇微张,两手规规矩矩静放在胸前,许是头还痛着,眉头轻轻蹙起,露出几分从不在外人面前显现的脆弱,令人怜惜。
沈夷光看着看着,耳根又没出息的红了起来。
他不明白为何独独对上乔溪,自己总是各种不自在。
少时失去母亲和长姐,再大些又没了父兄。沈夷光在自己最青春年少的时候,身边竟无一个年长者对他加以教导指引,使得他年近弱冠,对情爱一事仍旧懵懵懂懂,不知所谓。
他不晓得,此刻的心悸便是心动,乔溪是他心之所向,这并不可耻。
不敢再看下去,心虚的沈夷光匆忙跑出屋子在院中练起功夫,妄图借此将脑中纷乱的情绪平复。
直到月色渐明,照得院内透亮。
尽管腿上的伤并未痊愈,动起来还有些隐痛,可正借着那点痛意,才让沈夷光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想起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先帝意愿未了,大邺前途未卜,太子尚未顺利登基,他不能被任何事分了心神。否则如何对得起先帝嘱托,更无颜面对来日地府相见的父母兄姐。
熟悉的招式一招接一招,沈夷光心情终于平稳,最后一拳施出后,他缓缓将手掌收回,站在原地长长吐息,前额后背早被汗水湿透。
此时月上正中,已是午夜三更,岑儿早早洗漱上床伴着乔溪入睡,院中只他一人。
忽得一阵风动。沈夷光敏锐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顿时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什么。
高手之间的对决常常只在一招之间,很多时候拼的不是本事大小,而看谁先沉不住气乱了阵脚。
右后方一阵寒意袭来,沈夷光拖着未全好的腿侧身躲过,同时转身一拳夹着股劲风向那人袭去。那人果然轻松接下,三两下化解了沈夷光的拳法。
沈夷光并不意外,接着快速连去三拳,与那人缠斗起来。
月光下,两道身形鬼魅般游走于乔溪不算大的院子里,他们打斗的厉害,居然没有扰乱院内分毫,连墙角熟睡的大黑狗都没被惊动,兀自酣睡。
一番切磋后两人都心知拿不下对方,极有默契的齐齐收手。
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沈夷光面上没有半分不惊讶,定定地看着对方。
秦大叔哼笑一声,揉着酸痛的手掌调侃自己:“果然还是老了。”
沈夷光抿唇,尽管不知此人来意,还是微微俯身抱拳作揖:“多谢前辈相让。”
“说什么让不让的,不中用就是不中用。”秦大叔看不惯他的做派,讥讽道:“你小子看着年纪轻轻,怎么学得一身官气!”
他边说边用那双锐利的鹰目打量沈夷光,问:“我看你武功的路子不是江湖任何一派,莫不是朝廷的走狗?”
武林中人素来瞧不上朝廷的人,他一句“朝廷走狗”让沈夷光面色变了几变:“……前辈好眼力。”
秦大叔又是一声冷哼:“你既是朝廷的人,为什么跑到我们这小小的村里,藏头藏尾的苟着?”
“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夷光担心他惊动屋里的乔溪,压低声音回道:“前辈,我绝非恶人!”
“只因……只因……”
他张口半晌,终是没能将自己真正目的和盘托出。尽管他隐约察觉这秦大叔或许不是什么恶人,光看他武功路子,依稀也能看该是当出自名门正派。
但他不能赌。
见他纠结,秦大叔不耐道:“老子对你的来历不感兴趣!也不想管你过去做了什么,或者将来想做什么,我也都不关心!”
“小乔他心善肯留你,你就更要知道感恩。若不想连累他,待到时机合适你就得走,莫要害他。”
沈夷光心下一紧,连忙道:“前辈!”
“我的确有难言苦衷,也无意拖累任何人……但,我却有不得已的理由。”
“若您不信,我可以发誓!今后绝不连累乔溪,如果出了事我一定自行离去,绝不叫他为难!”
说着他跟着下跪磕了几个头,每一下都重重扣在秦大叔心头。
他态度极其诚恳,秦大叔却没有回应,反而状若无意问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事:“看你拳脚功夫不错,我且问你——你师从何人?”
听他骤然问起自己武功来数,沈夷光不敢不说,又不能全说,只挑着回答:“晚辈自小跟着家人习武,练得也是自家功法。”
“可论起拳脚,晚辈幼时的确跟过一个江湖武人学过几年。不过说来惭愧,师父他性情洒脱来去自如,只教了我不到半年便离去,我只知他姓阮,其余什么也不懂。”
秦大叔目光无比复杂,沉默许久道:“如此说来,你也算是他唯一的徒弟了。”
“……什么?”沈夷光没能理会其中含义,露出疑惑的表情。
秦大叔却不肯多说,又道:“看在故人的份上,你暂时可以留下。”
“但我不许你久留——至多三个月,过了年你还是要走。”
说完他不等沈夷光开口,一个纵越飞上半空,转瞬没了影子。
沈夷光独自在月下站了许久,直到寒霜降下,他才后知后觉感到寒冷。时辰不早了,与人交手费尽了他浑身气力,他有些困乏,从水缸中舀了冷水洗漱完,进屋倒头草草睡去。
第二天乔溪醒来后头疼好了大半。这次突如其来的病痛让他犹如惊弓之鸟,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就怕哪天又要复发,很惜命的把林大夫给的药瓶随身携带。
天越来越冷,天边阴沉沉的见不到一丝光亮,乔溪猜测不久就要下雪,今天哪也不去,就蹲在院子里忙活,想给乔将军临时编个狗窝。
这么冷的天,那黑狗只能每晚睡在冷冰冰的地上,挺可怜的,乔溪想让它舒服的度过这个寒冷冬日。
沈夷光既已能自如活动,再不肯回屋躺着,非要挤过来一起帮忙。他的手艺虽然糟糕,好歹不算捣乱,乔溪由得他去。
几次偷看乔溪,沈夷光自觉时机差不多,轻咳一声道:
“那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乔溪莫名瞥他一眼:“什么?”
“明日理正就要上门,你想好怎么回他了吗?”沈夷光提醒他。
听了他的话,乔溪一愣,手下动作停驻,他都快把这事忘了。
想到理正那刻薄嘴脸,乔溪不免又要头痛。他先前一时气恼,又恨那沈三郎炸了他厨房,确实想过要赶他们走,可是真正冷静下来,又有些不忍。
但他不肯承认是自己心软,只觉得是眼下时候不对,因为再有一月就过年了。
对所有国人来说,“过年”的意义是极其重大的,许多人劳碌一年又一年,真正期盼的也就是过年那几天能够回家和亲人短暂的团聚几天。
好像只要新年一到,什么事都得绕道。报仇的讨债的争名夺利的,统统都要在那一天放下,大家各回各家,热热闹闹过个团圆节。
沈三郎家里人都不在了,岑儿又那么小,如果这时候把他们赶走……乔溪就算强迫自己不需要有任何负罪感,可心里总忍不住幻想。
家家户户爆竹声声迎新岁的时候,他们舅甥俩又该在哪个街头巷尾上流浪,孤苦无依互相依偎度过那漫漫长夜。
因为尝过不能团圆的苦,所以乔溪没法真正狠心。
见他不说话,沈夷光以为他真的在考虑把他们赶走,一时心急张口便道:
“不如……你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