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鬼蜮
剑眉星目的年轻剑修,身环明光,高高束起的马尾长发随夜风轻扬。
他手提赤色长剑,游刃有余地快步走向前方树林,落在同行人眼中的身影张扬又热烈。
临近树林时,剑修放慢了脚步,对旁边白衣斯文的伙伴道:
“前面那些树是人木,也就是人头树,多少会有些恐怖。你做好心理准备,莫要被吓得到处乱跑!”
白衣人点了点头,安静地跟在剑修身侧。
二人又前行十数步,不远处的人木树现了全貌。
那些高大的树木排作两列,冠叶之间密密麻麻地结满了人头。
人头有男有女,表情各异,或怒目圆睁,或无声嘶嚎,它们皆以最扭曲的姿态依附在母树上,一刻不停地诅咒着每一位过路者。
离星遥眉心拧起,眼前景象比他想象得更加糟糕。他虽早知鬼蜮有此等怪树,却也未曾亲眼见过。
若非前路是通往下一鬼王领域的必经之地,他倒真想绕开这片让他快要犯了密恐的树林。
在修者们看清人头的同时,人头也注意到了他们,无数只冒着绿光的鬼眼齐刷刷地转向二人。
离星遥握剑,侧了一眼并不害怕却摆着紧张神色的墨尘,沉声道:“跟紧我。”
后者闻言,立马贴了过去。
在二人踏入人木林的同一时间,周围的人头纷纷脱离母树,张着血口、拖着血尾悬停空中,继而瞄准闯入者凶猛突进。
离星遥快速起剑,剑气飓风而过,砍落小半数人头。
但令他没想到得是,那些裂作两半的人脸,居然还能再动!
一张一合的半面邪物从地上升起,模样比原先更为狰狞。
离星遥望了望前方遥远的树林尽头,无奈又烦躁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一路都要驱赶这些“鬼头蚊蝇”了。
离星遥边走边甩剑,扰人的飞头或是碎块一波又一波地扑向他与墨尘。
墨尘自断掉锁链后,便几乎没有了任何自保的能力。
那人此刻小心翼翼地靠在自己身侧,动作自然地挽着自己闲置的左臂。
在遇敌的情况下,只要不碍事,离星遥对墨尘的越举行为向来宽容。
不过,默许归默许,习惯了独处的剑修,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与人这般亲近。
“除了那些链子,你没有其他护身武器了吗?”
“没了……”
“你就真得一点防御的术法都不会?算了……当我没问!是要尽快想办法给你弄些重塑武器的材料了。你总黏在我身上,不太合适吧?”
“……抱歉。”
墨尘松开手,默默退远了一点。
离星遥把他拽了回来:“不是让你现在走开!过来!你要是被咬了,我还得照顾你!真是麻烦!”
被嫌弃的墨尘没有多说什么,顺从地站回到原位置。
二人沉默地又走了一段路后,离星遥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多了几分往日不可能出现的玩闹表情:
“对了!我曾听过一个说法,人头果实惧笑,它们一旦笑了,便会落地消失。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咱们来验证一下吧!墨尘,讲个笑话听听!”
墨尘眨着眼看向离星遥,想说自己不会讲笑话。可如同幼时那般,他一旦对上离星遥有所期待的眸子,便无法拒绝。
只是,笑话这个故事种类,对他来说过于超纲了。
墨尘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最后勉强开口:“从前有个很笨的工匠,一直接不到生意。后来,终于有人愿意请他去家里做活。”
“工匠很高兴,痛快地接下了建造图纸,结果却发现主人家要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盖一座狭窄小塔。”
“工匠觉得奇怪,但因为害怕失去来之不易的宝贵生意,便不敢多问。”
“他没日没夜地干了整整一个月,可待到小塔建成时,来验收的主人家,非但没有给他工钱,反而把大骂了一顿。”
“离师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离星遥:“为什么?”
墨尘:“因为他把图纸拿反了,主人家要得不是一座小塔,而是一口水井。”
离星遥:“……”
墨尘讲完,空气凝滞一瞬,周围人头非但没笑,反而飞得更凶,恨不得立刻咬死这个“玷污”笑话的怪人。
“哈哈哈哈哈哈!”
几秒后,离星遥突然开怀大笑。
墨尘的笑话不好笑,但他讲笑话时分外认真的样子,彻底把离星遥逗乐了。
“哈哈哈……”剑修笑得停不下来,他拍着同伴赞道,“墨尘,你很有讲冷笑话的天赋啊!”
墨尘定定地望着离星遥,不知方才的笑话为何能让对方如此开心,可只要见到星遥笑了,他自己的眉眼便也跟着弯了起来。
离星遥笑够了,重新审视起空中人头:“看来笑话没什么用啊,还是要靠武力。啧,这么多脑袋飞来飞去地真是太烦了!墨尘,你说我把树砍了,人头会不会消失?”
不等墨尘回答,离星遥已经运剑,一棵高大的人木顷刻间倒下。
离星遥扫视上空,自言自语:“好像还是不行?”
“离师弟。”
墨尘语调不高地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
“你看那边树上是不是有东西?”
离星遥顺着墨尘指得方向望去,果然在一段粗干上发现了一张甚为隐秘的小小人面。
“那是什么?”
离星遥起了兴致。
墨尘又道:“好像每棵树上都有一张人面,那些人面会不会就是它们的弱点?”
离星遥觉得墨尘说得很有道理,他当即一剑刺向看到的人面。
人面中剑后,发出一声哀鸣,紧接着空中数十只人头坠地,消失不见。
“有效果!墨尘,干得不错!有点用处了啊!太好了,终于不用再看这些乱飞的邪物了!下一张人面在哪儿?”
离星遥一扫之前劈砍人头时的无聊状态,愉快地玩起了“寻物游戏”。
很快,他便意识到,在搜索人面这件事上,墨尘不是有点用处,是相当有用。
这人的感官极其敏锐,甚至能比自己更快地辨别出隐藏在树干上的移动面孔。
不多时,在二人的通力合作下,一整片人木林的人头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令他们意外是,人头消失后,原本堆积邪物的树冠上,竟然开出了莹白的花朵。
离星遥立于树下,微风吹散了树上白花,指腹大小的纤弱花瓣落在了他的发间、掌心。
风摇玉瓣千株雪,飘落游魂亦动容。
墨尘看得入迷,他轻声道:“离师弟,咱们歇歇再走吧?”
“累了?”
“……嗯。”
离星遥抖了抖身上的白色,朗声应道:“好,那咱们就休息休息。”
离星遥照例开始闭目打坐,没过多久,木柴燃烧的独特暖烟钻入他鼻中。
他不用睁眼就知道是墨尘又在摆弄篝火了。
离星遥对篝火的态度,已经从最初的无所谓,变为了现在的隐隐有些喜欢。
因为只要墨尘点燃火堆,自己便能吃上炙烤的野味,喝上清冽的美酒。
这些事,可都是离忘清平时不许他在宗门里做得。
离星遥闻着烤鸡差不多要熟了,自觉地起身走到墨尘旁边坐下。
墨尘眉眼弯弯,他把火堆下的椭圆泥球扒拉出来,敲碎外壳后,将大半只用荷叶裹着的喷香野鸡递到离星遥手中。
离星遥揪下一小块荷叶边角凑到眼前:“墨尘,你到底带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墨尘笑而不语,给离星遥倒上了一碗爱喝的桃花醉。
离星遥接过酒碗,内心有少许触动,他第一次觉得带墨尘来鬼蜮,或许是个正确的决定。
有人陪着的感觉……挺不错。
离星遥本是生性活泼之人,但因常年生活在高压环境下,又甚少与外人接触,久而久之,便也不会与人友好相处了,成了那个修仙界里公认的“性格恶劣的天之骄子”。
与墨尘相处的这些时日,离星遥觉得自己似乎渐渐正常了许多,虽然让他变正常的墨尘,本身不是什么太正常的人。
古怪,倒也不讨厌。
“离师弟,你喜欢星空吗?”
离星遥刚想到墨尘的古怪,墨尘就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离星遥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一个低调安静的人,偏生着一对风流的眉眼,让人忍不住想多瞧一会儿。
“喜欢,怎么了?”
墨尘又是只笑不答,他放下手中吃食,起身站到离篝火稍远些的空地上,将一枚不知是什么的多色圆球放入罐中,而后丢入火石。
一声闷响后,一炷银线飞入天际。
原本漆黑的夜空,霎时间星光斑斓,明耀如钻的大小星辰拖着长尾,纷纷扬扬地在黧色的幕布中闪烁游弋。
离星遥神情诧异,他抬起头,彻底被上空意外出现的人造星空迷住了眼。
全然没有意识到,星空之下的另一人,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自己。
墨尘脸上含着笑意,当年在神隐峰上时,小星遥就说过喜欢有星星的夜晚。
可惜那时,墨尘总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要赶在日落前离开神隐峰,故而直到最后,他都没能与星遥一起看上一次星空。
墨尘收起思绪,返回离星遥身边坐下。
后者不舍地移开向上的视线,饮下手中美酒后,略有犹豫地对旁侧之人开口道:“今日其实是我的生辰。”
墨尘眼中未有惊讶,只有浓情:“离师弟,祝你岁岁平安。”
“谢谢……”
离星遥不太习惯这种没有“争气”、“努力”等词语的纯粹祝福。
他又浅尝了一口墨尘帮他添上的新酒,继续说了下去:
“往年这一天,叔叔只会让人在清晨时给我备一碗长寿面,然后他再随便叮嘱几句,生辰的庆祝仪式便算是结束了。”
“十五岁那年,他开始要求我辟谷,于是我连那碗长寿面都吃不到了。可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偷偷学会了喝酒。”
“我生辰那一天,叔叔一早就出去了。颜师兄来给叔叔送酒,找不到人便把酒坛留在了庭院里,而我那时恰好在庭院里练剑。”
“我原是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的,但在看到酒坛上写得‘桃花醉’三个字后,我突然就心动了。”
“‘桃花醉’,是用桃花酿成的酒吗?还是说,是能让桃花也沉醉的酒?真让人好奇啊……”
“那天下午,我把整坛酒全喝了。叔叔回来后,简直气疯了。哈哈,之后我受了一个月的罚,但是一点也不后悔!”
说到这里,离星遥笑了起来,可墨尘看得出,那笑并非真心。
离星遥望着篝火,接着说道:“醉酒的那一夜,我做了一场梦,梦里开满了桃花。”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是和父母一起住在神隐峰的,那里种了许多桃树,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尽是桃花……”
墨尘看向离星遥,想说“我知道”,却没能说出口,最后只轻声问道:“在神隐峰上时,很幸福吧?”
“嗯。”离星遥点头,神色暗淡了几分,回忆那段过往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他闭上了眼睛,清泉般的声音里有着悲伤的怀念:“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我的父亲、母亲……是世间最好的人。”
墨尘垂下头,眼尾染上了一抹红晕。
没错,他们是世间最好的人。
离星遥睁开眼,饮掉碗中酒,心情平缓了许多,语气跟着轻松了起来:
“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去年啊,我独自搬到了聚气峰上,终于不用再天天对着离忘清那个老顽固了!”
“少了他的盯梢,我总算是可以痛快地喝上几回了!只不过,喝酒的时候还是要防着咱们的离掌门,一旦被他发现了,免不了又会是一顿教训。还是出来自在啊!”
说罢,离星遥把空碗伸向墨尘,待到对方凑过来倒酒时,他歪头玩笑道:
“我在宗门里后来喝得酒,也是从藏酒阁中偷出来的。下次再偷酒时,咱俩一起去!到时候你可要跑快点,莫要被师兄弟们抓到了!”
墨尘点头,笑得温润,他眼神热切地注视着爱恋之人,心中欢喜难以言表。
离星遥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匆匆喝了口酒以作掩饰。
“离师弟,”墨尘轻声开口,“这个送给你,生辰礼物。”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手指颤抖地递到离星遥面前,怕极了会被对方拒绝。
“谢了!”
离星遥没多想,欣然接下玉佩,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此物玉质极其一般,但雕刻手法精巧细致,环佩中央的无名鸟雀栩栩如生。
在反复看了半天,确定自己不认识玉上飞禽后,离星遥问道:“这上面的是什么鸟?”
墨尘:“风鸢。”
离星遥:“风鸢?有这种鸟吗?”
墨尘:“故事里的……”
离星遥:“故事里的?”
墨尘:“嗯。”
离星遥耸肩,不再继续追问,只当墨尘说得故事,是指什么流行的画本故事。
然则墨尘实际说得故事,却是小时候他给他讲得那些故事。
墨尘每年都会在离星遥生辰的前一周,选一个星遥喜欢的故事角色,将它制成实物当作给星遥准备的庆生礼物。
他是那样地期盼着,能够机会将那些蕴含情意的礼物,亲手交给对方。
今天,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风鸢……风鸢……”离星遥不断重复着雀鸟的名字,“奇怪,这两个字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又瞧了瞧掌心玉佩,对墨尘道:“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在聚气峰捡到过一个兽形木雕,上面动物的风格跟这只‘风鸢’有几分相似。是个特别漂亮的摆件!等回去后,我拿给你看。”
墨尘再次点头,眸中喜悦满溢而出。
离星遥见送礼者比自己这个收礼者还激动,不禁觉得此人实在有趣。他将玉佩挂在身上,表情很是愉快:
“你是自我父母过世后,第一个送我礼物的人!也是第一个正经陪我过生辰的人!以前,愿意陪着我的,可就只有满天的星辰了。”
离星遥指着上空道:“过去每逢生辰,我都会在庭院里呆到深夜。那时我无事可做,便一直抬头望天。”
“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天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天上总能出现星星。只要看到它们,我便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孤单一人。”
“细说起来,那些星星跟平日看到得不太一样。特别多,特别亮。跟你今晚变出来得这些‘星星’倒是挺像的。”
离星遥还在脑海里比较着不同夜幕下的相似星辰,恍然间,猛地发现墨尘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他听对方用柔和的嗓音问道:“离师弟,你喜欢那些星星吗?”
离星遥有些醉了,觉得墨尘的问题,与之前问得相同又不同。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坦诚道:“很喜欢。”
离星遥根本不明白自己这句“很喜欢”,对墨尘而言有多么重要!
那个从儿时起,便开始每日在山上搜索荧石、只为营造一年一度的盛大焰火星空的人,所做的一切,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肯定。
墨尘心潮澎湃,他强压住情绪,大着胆子握起离星遥的手,开口时紧张到气息不稳:“离师弟,以后的每年今日,我都可以为你点亮星空吗?”
离星遥喝得迷糊,竟没有在第一时间抽出手,他眯着眼笑道:“那岂不是说,你要陪着我过每一个生辰了?”
“可以吗?”
墨尘语气认真,眼色撩人。
离星遥在朦胧的醉意下,注视着墨尘暗含春水的漂亮眼眸,浅色的瞳仁中映出了星辉与他的身影。
他一向喜欢这双眼睛,现在好像也有点喜欢这双眼睛的主人了。
“好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