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瞻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诡异的场景:
最年长的老头保持着标准直角的鞠躬姿势,两个年轻女孩目瞪口呆地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朱柳是……清閟阁的阁主?
朱嘉予如同被一记闷棍击中,全身血液凝住,身子却不受控地微微发抖。
如若此人所言当真,那自己这些天遇到的明枪暗箭日后恐怕只多不少。
可朱柳自己知不知道呢?从继承的记忆来看,应是不知晓,可若是她先前遭受的横祸让她的海马体部分受损......
她死死咬着下唇,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一旁的赵持盈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她不愿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同自己年纪相当、身材娇小的女子竟然是堂堂清閟阁的阁主。
早在入阁之前,她就听说过一些江湖传言。
传言称清閟阁的创始人、前任阁主早已死于非命,清閟阁隐瞒下老阁主的死讯,是因为阁内派系斗争严重,关于现任阁主的人选迟迟难以定夺。此谣言一出,就陆续有好事之徒和老阁主得罪过的夙敌旧怨在各地找清閟阁之人寻衅,却被摇光部的高手一一击溃,后江湖各门派见清閟阁威风不倒,心生怯意,勉强消停了一阵子。后又有人企图通过下高难度任务书,指名道姓由老阁主接单的方式试探,不久后任务果然由老阁主亲自完成,谣言风波方才慢慢平息。
待去岁赵持盈入阁,清閟阁的活动虽较之前更为隐蔽谨慎,但秩序依旧井然有序。当然,明面上的清閟阁日渐式微,笼罩在江湖上的阴影似乎有消散之势,新的死亡传言随即再次涌出:“清閟阁老阁主早在两年前身亡,树倒猢狲散,是以这似邪非正的组织如今实力不复当年,或要分崩离析。”
可不管现任阁主是谁,清閟阁显然仍受着严格的管理,这是赵持盈亲身体会的感受。
如今苏上清却称朱柳为阁主?且不论朱柳今年年仅十八,一直在光州,何来的时间和能力应付江湖各门派和朝廷的窥伺;
就说两年前流言最盛的时候,清閟阁的内乱万众瞩目,朱柳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哪来的铁血手腕稳定大局,又怎么可能在后续两年内每次出任务后留下与老阁主字迹完全一致的“银货两讫”四字?
她不信也不服。
王廷瞻先前去长庆楼后院出恭,什么都没听到。
也幸而他什么都没听到,方才敢站出来打破这吊诡的气氛——
“咳咳,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现在开席?”
苏上清的老腰弯得更低了,低着头双手摆出一个请的姿势:“阁主,请入座。”
这回轮到王廷瞻惊掉下巴了:“什么??!!”
朱嘉予料到他会大喊,先一步捂住耳朵:“好了好了,都先坐下吧。”
待众人落座,朱嘉予先招呼小二收拾好一片狼藉的食案,换上新的菜色后,方才开口询问苏上清:
“苏先生,敢问小女何时成为了清閟阁的阁主?我与贵阁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
朱嘉予决定实话实说——若朱柳没有失忆,她自然不是阁主,苏上清这惊骇举动可能是故意诈她;若朱柳真失忆了,她可能真是阁主,苏上清未必不知她已失忆。因此无论如何,贸然撒谎都不是良策。
苏上清知道众人疑窦丛生,他微微一笑,向朱嘉予拱手答道:“属下岂敢妄言,自两年前起,您便是清閟阁的阁主,只不过您一直待在光州,未曾接触阁中庶务罢了。”
未等朱嘉予有所反应,赵持盈忍不住追问道:“苏老头,难道那传言是真的?老阁主早在两年前...”
“正是,先阁主早在两年前便已去世。”
方才朱嘉予刚给他一个下马威,苏上清有心取得她的信任,在她面前自然不再斥责赵持盈插话。
见朱嘉予一言不发,苏上清捋着他那稀疏的白胡子继续道:“先阁主当年在一次任务中身负重伤,几乎丧命。当时是阁主您舍命救下先阁主。先阁主担心自己命不久矣,故备好了遗书,秘密令您继任阁主。”
朱嘉予和王廷瞻对视一眼,纷纷从彼此眼中看到疑惑。
王廷瞻吐槽道:“仅仅是因为朱娘子救了贵阁老阁主?这老阁主选择继承人不会如此草率吧?”
苏上清的话看似合理,其实经不起仔细推敲。
“敢问苏先生是否随身携带着老阁主的遗书?实不相瞒,小女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兹事体大,她只好先借用一下失忆这个万能借口了。
“回阁主的话,苏某上次给您问诊,便已知晓您失忆的事情。为助您早日恢复记忆,苏某确实随身携带了先阁主的遗书。还请您过目。”
苏上清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封尺牍,看纸张上墨迹的颜色,确是是有些岁月。
朱嘉予接过这封信,信中具体内容见下:
“聿微顿首,书呈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各部主事座前:
奸派以不德,执掌清閟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某不幸为歹人所害,中毒已深,恐命不久于世。......前直秘阁学士、弘毅书院山长朱松柏之女朱柳夙德天成,才俊明达,宜登阁主大位。聿微无能,虽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肃江湖奸佞,扬清閟威名。奈无经纬之才,岂敢论匡正世道?虽有善行于当务,然中道崩殂,不及远矣。为维系本门安宁久恒,毋使外敌乘虚而入,兹将命张染任天枢主事......某行将就木,今后阁中庶务,皆托付于尔等,待朱家女公子长成,尔等自当辅佐归权。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愧,道阻且长,聿微止步于此,祈诸君恕之。”
看得出这封遗书写得匆匆,仅简单交代了写信人当时的状况,安排朱柳继任并交代了一些具体的人事变动。想来他定是给各部主事有单独的交代,无需在此处赘述。
朱嘉予见札上字迹雄浑豪放、龙飞凤舞,颇有气吞山河的磅礴之势,暗暗赞叹:原来这让江湖闻风丧胆的组织老大竟是心性豁达,志存高远之辈。
此外,再无其他值得留意的信息了。
王廷瞻接过一看,不禁赞道:“先阁主真乃一代枭雄,这字写得真大气。”
赵持盈也凑上去仔细辨认——她曾在阁中见过老阁主的墨宝,光从字迹论,这封信确实不假。
注视着赵持盈折好信纸,盖上火漆的须臾间,不知被什么触动,朱嘉予脑中朱柳的记忆忽然袭来。
视线里,苏上清、赵持盈和王廷瞻的身影都渐渐褪色,模糊成团团残影。
一些零碎的画面蓦地闪出——
“快走啊,阿柳!”
有人在她的耳边嘶吼道。
她眸前笼罩着铺天盖地的火光,鼻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浓烟,耳畔传来女人和孩童的阵阵哀鸿。
这是哪里?
朱嘉予的一缕神识勉强挤进这片狼藉。
她目光所及之处,仅是新鲜的、烧焦的尸块,轻轻一踩,就碎成灰烬掉落,再也看不出人形。
可朱柳却逆着逃窜的妇孺走进那血红色的地狱,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什么人。
朱嘉予能感受到朱柳彼时的心境,她的心脏跳得极快,快到似乎要呕出,胸腔莫名感到窒息。
——应是我进入她的记忆,便会暂时性同她共感。
她紧紧按住自己的心脏,想要借外力获得一些支撑。
朱柳越走越深,几乎快要走到火源所在。随着朱柳缓慢踏出每一步,朱嘉予周身炙热的气压就进一步挤向她。
她努力保持清醒,不停告诉自己这种窒息的感觉不过错觉,可这种压迫感太过逼真,她被灼烧到几欲晕厥。
终于,朱柳在一处残垣前停下,只见她快步上前扶起一个穿着胄甲,戴着魁星面具的人起来。
那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朱柳俯身凑了上去。
朱嘉予正要听到那人的声音,此幻境便倏然消失。
扼住她咽喉、挤压她心脏的那股气流也撤走了。
但她尚未来及喘口气,眼前又出现了新的画面——
这个场景要温馨许多,应是乾道元年的春天,崔氏尚未抛夫弃女、离家出走的时候。
那年朱樾九岁,朱柳六岁,兄妹俩正是贪玩调皮的年纪。
朱柳和哥哥为抢风筝而打闹,崔氏和朱松柏在家中院子里那颗老槐树下对弈。
崔氏见他二人微微出汗,唤他们过去喝凉茶,朱柳眼瞧着崔氏又要输给朱松柏,一屁股坐上棋盘,将那黑白子搅在一起。
朱松柏笑骂着她耍赖,说以后兄妹二人打官司再也不偏心她。
朱嘉予看到朱柳做了个鬼脸,跑到崔氏怀里撒娇,崔氏宠溺地看着女儿,温柔地搂住她,替她拭汗。
崔氏的眼神太过温柔,让朱嘉予想起自己的母亲。
她走神的刹那,朱柳的记忆就消散了。
王廷瞻急躁的声音响起:“喂,你怎么回事?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朱嘉予感到自己重新掌控了大脑,眼神恢复了清明。
苏上清搭在她腕上的手抬起:“阁主现在无碍了,方才应是气血不足、心绪紊乱导致的暂时眩晕,回去后苏某给您开个凝气安神的方子,慢慢调理即可。”
朱嘉予这才发现自己倒在赵持盈怀里,她急忙起身向苏、赵二人道谢。
“朱娘子不必客气,是苏老头让我保护你。”
赵持盈仍有些别扭,虽应下保护她的任务,但还是没有认她是阁主。
朱嘉予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打岔,自己尚未表态。
她望向苏上清期待的眼神,神色变得严肃,拱手行礼道:“承蒙先阁主看重,竟将如此重任托付于小女。然小女先前记忆受损,方才确实一时难以接受,让二位见笑了。”
“但是,先阁主的遗命对于贵阁来说是不可违逆的金科玉律,对于我,却并未任何效力。”
见苏上清脸上微微变色,她笑了笑,话锋一转:
“既然没有约束,我便可随心所欲。不防我们打个赌如何?我有三个问题需要请教苏先生,若您的回答让我满意,我便接过这阁主的位子;若您的回答让我不满意,那请您带着所有手下离开光州,再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赵持盈闻言紧张地看了苏上清一眼,担忧地问道:“苏老头,你可有把握?”
朱嘉予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的那番话到底起了点作用,这个单纯的女孩已经不再排斥她。
苏上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输了赌约。
朱嘉予正色道:“第一个问题,清閟阁成立为何?”
苏上清亦正色作答:“永和二十七年,先帝病危,朝中党派斗争愈演愈烈,江湖中亦是动荡不行,有人浑水摸鱼,趁机作乱天下。清閟阁的横空出世,便是为了拨乱反正、震慑江湖宵小。人人道我阁亦正亦邪,只看银子斤两说话,实则我们并非所有的任务都接,所有生意都做。古人言,君子取财,取之有道,我阁众上下皆铭记于心。”
他此言非虚,清閟阁之所以在成立的短短十五年内树敌无数,便是因为拒绝了很多利欲熏心的“名门正派”,惩罚了许多丧尽天良的奸佞恶徒。只因世人往往难辨善恶,误以为他们残害了一些“正人君子”。
朱嘉予的第二个问题是:“清閟阁如今,大概实力如何?可能与烛龙司掰掰手腕?”
苏上清底气十足:“如果阁主愿意,我们东山再起易如拾芥,届时某说掰手腕,说句旗鼓相当都不为过。眼下不过是蛰伏示弱,待阁主回到总部,翻阅了各地分部呈上来的卷宗就知道了。”
好极!没想到这个遗产如此雄厚。朱嘉予原本没有信心,此刻难免心头雀跃。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她最关心的问题:“若我任阁主,尔等可愿任我差遣,唯命是从?”
苏上清立刻单膝跪地:“阁主放心,苏某此次前往是众望所归,大家都期待着阁主您回归总部,重振我阁荣光。这是各主事的联名书,请您过目。”
朱嘉予侧身示歉,但并没有急着扶起他。
接过那联名书一看,她发现竟是众人用血写就,全篇都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请求她尽快上任。言辞慷慨激昂,令人动容。
朱嘉予站在那里,沉思良久。
苏上清不敢妄动,仍跪在那里。赵持盈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王廷瞻以为她又要在关键时刻出言不逊,正欲制止,没想到她竟有样学样地跪在苏上清旁边。
“属下赵持盈,亦愿受受阁主驱使!”
朱嘉予万万没想到,从小众星捧月,没受过几句重话的赵持盈,最吃她那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做法。